殿内正中有一个特大的木制神龛,神龛里供奉的就是这座殿堂的主神圣母邑姜。邑姜端坐在一把大椅上,凤冠蟒袍,神态端庄,两只长长的丹凤眼里含着微微笑意,迎接络绎不绝的朝拜者。在圣母的左右两旁,还站着一群宦官、女官和侍女。一个个姿态多异神采焕发,且都色彩鲜艳,宛如一群盛装侍从,正陪着圣母娘娘闲话家常。
王定安像个导游似的介绍:“连同圣母在内,这里共有四十三座塑像,全是宋代天圣年间建殿时塑造的。当年专门从东京调集一批手艺高超的技师来太原,领班的匠人就是重修大相国寺的鲁连,据说是鲁班的五十一代孙。这些塑像当时都以各种油彩涂饰,以后每隔三四十年重上一次油漆。我们现在看的这道油漆,恐怕还只上过三五年。”
张之洞慢慢地在一尊尊宋代彩塑前踱步。他对古代的雕刻艺术有极大的兴趣,也有很高的鉴赏力。凭着深厚的素养,他看出眼前的这批塑像群的确不是凡物,实为宋代塑像的精品。
细细地欣赏很久后,他在主神身边一左一右的两尊小像面前停下步来。这两尊小像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人们习惯叫他们为金童玉女。张之洞发觉这两个小人的塑像与其他的塑像有些不同,体形的比例似有点不太协调,略有臃肿之感。眼中神采也不够,稍显呆滞。
他对身旁的冀宁道说:“这两尊小像恐不是宋代之物,说不定是后代补的。”
王定安正审视着,不料神龛后面传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走出一个颇有点仙风道骨之味的老者来,对着张之洞说:“这位客官好眼力。金童玉女的确不是宋代之物,是元代大德年间补塑的。它是依照蒙古人的长相塑的,故与宋塑不一样。老朽在圣母殿四十余年了,还从没见到一个未经指点自己识别出来的游客。这位客官,你真正的好眼力!”
说恭维话的老者是如此的仪表非俗,立刻赢得张之洞的好感,他笑着说:“老人家过奖了。您说您在圣母殿四十年了,在这里做什么?”
老者答:“老朽是平阳府人,从小就痴爱古代器物,家贫无力购买古董,便只身来到晋祠,宁愿替圣母殿的香火道人扫地挑水干粗活,只求让我住在晋祠,与这些古代器物长年做伴,我就心满意足了。圣母殿的香火道人见我心诚,便留下了我。我天天帮他干活,他也赏我三餐素饭。后来香火道人过世,我便代替他管理圣母殿,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张之洞自己有恋古之癖好,但要他为了古董而舍弃功名家小,他却做不到。对眼前的这位又一个吴秋衣,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游了个把时辰,葆庚已又累又渴,他对老者说:“你给我们烧点茶水吧,再拿两条凳子来给我们坐坐!”
“行,行!”老者热情地说,“若不嫌弃,请到后殿我的陋室里去坐,我有烧开的茶水就热在火上。”
“好哇!”葆庚忙说,“那你就领路吧!”
三个人随着老者来到后殿的一间小房子里。小房间陈设简单,收拾得倒还干净。刚落座,老者便端来三碗热茶。干渴了半天,骤然喝上温泉水烧出的香茶,仿佛饮琼浆玉液一般,疲劳顿时减去多半。
王定安对老者说:“久闻晋祠圣母殿里的签文很灵。老头子,是不是你在做这事?”
老头子笑了,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其实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老朽已多年不摇签了。”
葆庚忙说:“把签筒拿出来,让我们摇摇吧,玩玩也好!”
老头子笑而不动。
王定安说:“老头子,我们也不白摇,给你钱。”
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三钱银子来递了过去。老头子喜笑颜开,伸出手来接着。
王定安又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摇几个签就要收三钱银子,也太贪心了。这样吧,银子还是给你,你得给我们办一桌晚饭。”
老头子乐呵呵地说:“好,好,我会给你们办一桌最好的晚宴。”
老头子转过脸去对着窗户喊道:“小栓子,你去大门口李矮子家说一声,过一会儿给我们送一桌好饭好菜来,钱不会少他一文!”
“知道了!”外面传来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
“我去拿签筒和签簿。”
老头子起身走到床后,从一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黑黄色的半尺来高的竹筒,竹筒里插着几十支细长的竹签;接着又拿出一本有些破损的簿册来。老头子双手捧着竹筒和簿册来到三个客人的面前,笑笑说:“请摇签吧,只是莫太当真了。摇了好签,大家一同快乐快乐;若签不好,千万莫在意。”
王定安接过竹筒,讨好地对张之洞说:“您请先摇。”
张之洞说:“我要看这签灵不灵,你和葆翁先摇,灵的话我再摇。”
“也好,我就先摇吧!”
王定安半眯着眼,将手中的竹筒上下晃动起来,嘴巴也跟着在动,好像在念什么祷文似的。一会儿,从竹筒里蹦出一支细竹签来,老头子弯腰拾起,递给王定安。众人看那签上写着“第八十九号”几个字。
老头子打开簿册,在第八十九号下出现两句诗:“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回?”
张之洞说:“这不是王勃的诗吗?”
王定安看了这两句诗后,大为激动起来:“死老头子,你这两句签文真是灵极了。”
说完,又转脸对葆庚说:“葆翁你说说看,这圣母殿的签怎么就这样灵验?”
葆庚笑着对张之洞说:“他昨天刚收到湖北来的家信,他哥哥劝他不要久在外做事,早点回家为好。”
张之洞的兴致也被吊了起来,说:“看来这签是灵的了!”
老头子咧开嘴大笑。
王定安说:“我也是累了,早有退隐林泉之志。等忙过这阵子后,我就回家,一辈子再不出来了。”
“我也来试试!”
葆庚从王定安手里拿过竹筒,摇了几摇,也摇出根竹签来,看那上面写着“第十五号”。众人看签簿上“第十五号”下也写着两句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唉,圣母娘娘,你真是知我心的大慈大悲活菩萨!”葆庚把竹筒放到桌子上,无限感慨地说,“我虽然不大读诗,但王昌龄的这首诗我还是读过的,这两句诗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葆某拼死拼活为山西做事,偏就有人烂嘴烂舌说我的坏话。今天你们二位都在这里,日后要替我作证,我的清白,圣母娘娘都看到了。”
王定安忙说:“葆翁,神明在上,您是清白无辜的,放宽心好了!”
张之洞心里想:这签真有意思,是值得信还是不值得信呢?若说不信,王定安的已做了应验;若说信,难道葆庚就真的清白无辜?
正在这样想时,老头子已把竹筒递了过来:“您这位老爷也摇一支,凑凑兴吧!”
张之洞想:摇摇也好,看看我会摇出个什么签文出来。
张之洞学他们的样也摇出一支来,那上面写着“第一百二十七号”。老头子翻开簿册,“第一百二十七号”下写了这样几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张之洞笑着说:“李清照的这几句词对我来说就不灵验了。我连眷属都没有,哪来的云中锦书!”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客官有所不知,这签文有多层含意。对有眷属的人来说,指的自然是情书;对未成家或没有眷属的人来说,这指的便是近期内当有大喜讯来。”
葆庚赶紧接话:“这签文是灵的。早两天,我有一个朋友正托我为他的女儿找婆家。这女孩仗着人长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门槛,她一个也不同意。现在二十二三岁了,还没个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帮他留意。”
“你说的是谁家?”还没等张之洞说话,王定安便关心地问。
“是祁老二的四闺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儿?”王定安的两只小眼睛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对着张之洞说,“您可能没听说过,太原城里有句话,叫作祁家四朵花,压倒百万家。已出嫁的三个女儿我都见过,果真是一个个貌若天仙,据说四闺女又比三个姐姐更漂亮。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签上的这几句词好比圣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错过了这个机会。”
或许是“压倒百万家”这句话撩起了兴致,也或许是圣母殿签文带来了情趣,丧妻半年的张之洞突然想到,是应该找一个女人了。他快乐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闺女到底怎么个美法!”
“好,好!”葆庚击掌欢笑,“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后我就来安排。”
正说着,李矮子家送来一桌丰盛的酒饭。老头子点燃蜡烛,大家围坐一桌,在圣母娘娘的身旁,兴致勃勃地喝酒吃饭。
三、夜阑更深,远处飘来了琴声
吃完饭后,老者将他们带到另一幢宅院。这宅院位于松水亭边,善利泉在此处绕了一个半圆形,将院子三面环绕。另一面是一道屏障似的石壁。院墙里花木茂盛,还有一个小小的鱼池。鱼池里流动着活水,这活水引的是墙外的善利泉水。院子里错落着大大小小十余间房子,都布置得精美舒适。张之洞被安置在其中最大最好的房间里。他很奇怪:这么偏僻的晋祠,为何有这等好的宅院,这是什么人的家产?
葆庚笑着告诉他:“张大人,您来山西还不久,下官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您在山西做巡抚期间,这幢宅院的主人就是您,今夜我们都沾您的光。”
“这话怎么讲?”张之洞颇为惊讶。
“是这样的。”葆庚解释,“当年鲍源深做山西巡抚时,因为有头痛病,听不得城里的喧闹声,于是藩司就从藩库里拿出一笔银子,给他在晋祠里修了这幢宅院,让他住在这里办事。那时,从太原城到晋祠之间,每天车马奔驰,都是因为鲍源深在晋祠的缘故。不久,鲍源深调走了,曾九帅来到山西。九帅长年在战场,风痹严重,常常需要卧床休息,于是这幢宅院便成了九帅的休憩之所。他做晋抚的那几年夏天,便都在这里度过。九帅喜欢泉水、花木,现在院子里的鱼池、树木,都是在他手里种植的。九帅打下江宁后开缺回籍,曾侯送他一副对联……”
“这副对联我知道。”张之洞插话,“千秋藐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正是,正是。”葆庚击掌赞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识。九帅很喜欢这副联,因而将这院子命名再读斋。”
“再读斋!”张之洞说,“这个名字取得好,想不到曾沅甫还有这份风雅气。”
“九帅书读得好,他是拔贡[拔贡:科举考试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清初,每六年一次选拔府、州、县学生员入国子监肄业;乾隆七年(1742)改为每十二年(逢酉之年)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选拔文行兼优者,与总督巡抚汇考核定,保送入京,称为拔贡,又叫拔贡生。入京后先举行会考,择优者再举行朝考。凡入选者,一二等引见授官,三等入国子监肄业;未入选者罢归,称为废贡。五贡之中,以拔贡为最难得,也为当时官僚所重视,称之为“小状元”。]出身。”葆庚对曾国荃很有感情,“九帅离开山西后,卫静澜来代替。他在山西待得不久,在再读斋里只小住过几天,也认为此地是个读书休憩的好处所。这半年里,再读斋一直空着。因为要请大人来晋祠踏青,才临时打扫了一下。下官拟在此多安排几个人,把它再修缮修缮。太原城里夏天不好过,大人可到这里来避暑,平时也可常来休息休息。”
真个是初任地方要员,张之洞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巡抚居然还有这种特权,这与山西百姓普遍的饥寒贫困,与许多人的流离失所相比较,是一个多么大的差距!过去在湖北、四川做学政时没有留意过,说不定那些巡抚们也都有几处别墅在郊外的名山胜水处。怪不得百姓与官府之间有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面对着千百万啼饥号寒的父老乡亲,作为一省之主,竟然能安得下心来享受这等美宅华居,百姓怎能不讨厌唾骂乃至仇恨呢?
若是在平时,张之洞会立即拂袖而去,也不会顾及到别人的难堪与尴尬,但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何况这个宅院并不是为他而修建的。他对葆庚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必再修缮”后,便将葆庚等人打发走了。
夜里,张之洞躺在舒适的床上,想起白天所看到的名殿古树,精神仍在兴奋状态中。他毫无睡意,遂披衣而起,伫立木格纱窗下,欣赏晋祠的夜景。
大根早已沉睡,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善利泉流淌时发出的汩汩响声,这响声益发衬托出晋祠的静谧。皓月的清辉透过树叶和花瓣,在地面上织就一幅黑白相间斑斑驳驳的图画。远处,黝黑的群山,像剪纸似的贴在碧净如洗的夜空底部,给古老的三晋大地增添了几分神秘诱人的气氛。
似有花香传来,淡淡的、幽幽的,着力去嗅着,好像又什么味道都没有。才一眨眼间工夫,仿佛另一股香气又从远处飘来。张之洞想起韩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暮春之夜的远方香气,似乎也跟早春的草色一样,在有与无之间:不经意,则香气袭人;若着意寻找,它又无影无踪。
张之洞做了半年的山西巡抚,说实在话,山西并没有给他一个好印象。今夜,他好像发现了山西的另一面:秀美、温馨、神奇、迷人。
山西,你原来也这样可爱!
忽然,从宁静的夜色中传来了琴声。这琴声飘柔轻曼,时断时续,它立即把张之洞的心给吸引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古琴弹拨得真好:它像是门前善利泉的流水,轻轻的、淙淙的;它也像兴义府外绕山的雾岚,绵绵的、悠悠的;它又像薄暮时光川西坝子农舍上升起的炊烟,婷婷的、袅袅的;它还像初夏季节京郊田畴上吹过的和风,暖暖的、熏熏的。这琴声,使张之洞想起了结发之妻石氏。
石氏当年弹出的琴声就是这样轻曼悦耳、温柔润心。她有时也会伴着琴声独自低吟。那歌声婉转甜嫩,绕室盘旋。石氏的琴声和歌声,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给清贫的日子带来充实,给小家庭带来温情,更给青年张之洞带来说不尽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