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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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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云皱着眉头叹了第八十二口气:“唉!”

可是与他一起纵马而行的赵娥真明显地第八十二次听如未闻。

苏慕云苦着脸再次叹他的第八十三口气。

自从离开府衙,赵娥真与他回客栈牵回了马后,就一个劲纵马而奔,已有半日了。可怜的苏慕云只得这么跟着她活受罪,可怜他被左轻候弄出来的一身伤还不曾好好护理呢。这一天里,无论他如何说笑逗乐如何冷嘲热讽,赵娥真都不接半句嘴。若是在以往,早就和他唇枪舌箭斗起来了,可如今对于他的挑衅,赵娥真全然没有半点反应。而且,她的脸上虽无笑意,竟连怒容也没有。

以前他喜欢与赵娥真结伴,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以明争暗斗,无论是斗智斗勇斗口斗剑都有无穷乐趣,可如今赵娥真这样子……唉,要他以后的日子全和这样一个伙伴共渡,那想不短寿几年都不行。

苏慕云忍不住叫:“你回去吧。”

赵娥真第一次对他的话有了反应,用冷冷的刀锋般的眸光向他射来。

苏慕云苦笑:“你既舍不得,为何不回去?”

赵娥真不发言,只是用力加鞭催马。

苏慕云长叹一声,纵马追上去。她又是这样不理不睬,如果赵娥真肯接他的话,无论是如何嘲讽怒骂,他也有办法把话题引往自己所想要发展的方向,可是赵娥真显然不打算对他的话做半点反应。

“小真你平日何等一个聪明人,今儿怎么竟糊涂了。我只是让你把万事想清楚,如果要做任何重大决定切莫一时冲动,定要考虑到所有的事。你怎么竟自寻烦恼起来了。”

赵娥真无言催马。是的,她已经想清楚了,她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所以才要做如此决定。

沈止观是一个何等善良正直的人,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无法想象他可以和阴暗和罪恶沾染到一起。而自己早已是一身血腥污秽和阴冷了,从来不敢奢望阳光会照耀到自己身上,直到遇上沈止观,可她和沈止观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

阳光下生长的鲜花永远灿烂美丽,即使因为风雨而染上污泥,风止云息后花仍是花,自能引来无数蜂喜蝶恋。而在阴沟里生长的蛇虫鼠蚁只能一生一世与阴暗污秽为伍,即使偶然地在阴沟中也开出一朵花来,蛇虫仍然是蛇虫,永远变不了蜜蜂。

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沈止观完全地了解她,眼中会不会露出厌恶不屑。她是一个女强盗,曾无数次被人用那样的语气谈论和鄙视,可她宁死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眼神出现在沈止观眼中。

更何况她始终是天下第一的大强盗,始终是当朝重金悬赏的通辑犯,以她的身份若与沈止观常日相伴,他日若身份揭露,又岂能不连累沈止观。而她宁愿一人独对天下人,也不愿累及他一丝一毫。

与其他日断肠,与其他日后悔,不如今朝早作决数,就让那人恨她怒她一生一世好了。

赵娥真只是催马急奔,想要迅速远离这个让她温馨也让他肠断的江陵城。而苏慕云虽有一万二千个不情愿却也不能在此时此刻扔下她,只得催马跟着她。在奔行中惊见远方古道上骑在马上却并不行动,好整以瑕望着这边的三个人,却是一震,咦了一声。

苏慕云看见了赵娥真自然也看见了。只是赵娥真却没有半点反应。此刻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拦在前面对着他张弓搭箭,只要那些人中没有沈止观,赵娥真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横马拦在道上的虽是跺跺脚足以震动天地的人物,她却象完全没有看到一样。

眼见他们双马渐近,左轻候微微一笑:“我们正要赶回京,怎么竟遇上二位也要离江陵了?真是巧啊。”

赵娥真与苏慕云同时看看这三个摆明了阵仗等他们的家伙,心里想的都是一句话——

“巧?才怪!”

左轻候遥遥对赵娥真说:“在下有些话些与赵姑娘单独谈一谈。”

赵娥真闻言全不动容,只是催马上前。左轻候虽名动天下,此时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她害怕。

苏慕云眼珠子转了七八圈,单独谈一谈?说得可真直接,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可惜还来不及追过去,庄闲之与凌飞扬两匹马已正好拦在了他面前。

庄闲之笑着冲他摇摇头:“不要惹大哥生气。”

苏慕云一扬眉,笑话,我何须怕他生气,但终是没有冲过去。

左轻候信马与赵娥真向前行了数十步,方才悠然问:“你离开江陵了?”

赵娥真没理他,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明白,何需说如此废话。

左轻候凝眸注视他,目光冷峻严厉:“你可知我当日放过你,是因为我以为你会留在沈止观身边?”

赵娥真全无惧色地迎视他:“我如今走了,你要将我拿下吗?”

左轻候微微一笑:“我即已放了你,便不会再拿你。”

赵娥真哼了一声,即然如此,她才懒得费时间同他磨嘴皮。一拉马就要回身。

耳畔传来左轻候悠悠然一句话:“这位沈大人当官的该会的学问一件不会,得罪人的本事却是天下少有。这几年触怒的大员不知有多少,前两天还把当今宰相的门生硬生生拉到水里去了,可是?”

赵娥真停马,注目去望他,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左轻候却没有看他,径自说下去:“林东郡太守封昭清廉耿直、清贫自甘、为民请命,却得罪无数权贵,偏他行事又极之精明不让任何人拿到把柄,本身又极之穷苦,朝中众臣虽视他为眼中钉,却无法找到罪名参他,便是要污他贪渎之名也不行。就在林东郡端午大庆、所有人出来观龙船赛时,他做为太守刚要起身主持盛会即有五名杀手忽从人群在飞出,在所有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老百姓面前,把他们的父母官一瞬间斩为五断。人头被带走,再也没有找到。这位一心为民的好官,至死竟不能得全尸。”

赵娥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凝望左轻候的眼神忽然射出无比冷厉的光芒。

左轻候却是泰然自若地说下去:“清江郡的林清之几乎是个与封昭一模一样的官,唯一的不同是他幼习武艺、长于剑技,等闲刺客近不了他的身,他自己就曾三次亲手擒拿行刺他的人。只是有人却在朝中秘告他有叛逆之心,家中暗藏禁物。后来在他家中搜出一件杏黄龙袍。于是清江郡所有父老的哭求请愿、朝中一众大臣的求情都没有用,林家一家老老少少远近亲友并九族皆被绑至菜市口处死。还有呈安城的……”

“够了。”赵娥真厉叱一声,目光逼视左轻候,“你堂堂捕神是做什么的?”

左轻候脸上现出一个极之无奈的苦笑:“江湖人称我是捕神,但我终究是人不是神。很多事我并不能未卜先知防患于未然。我用了半年时间追捕到刺杀封昭的凶手,并从他们身后查出了主使人,将他们通通正以国法,但我无法还林东郡所有百姓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我费了两年功夫,找出证据向皇上证明林清之的冤情,可也只换到了一纸平冤诏书,林家的人再没有半个能够还魂。”

赵娥真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那个正直善良、有着阳光般性情的人,那个有着那样温柔笑容的人,无法想象他也可能被人乱剑分身,无法想象他会被绑至菜市口凌迟处死。

不,这样的事,绝不能让他发生。如果左轻候做不了,那就让她来做。

左轻候说完了话,再没有多看她一眼,一提缰绳,坐下骏马即放蹄而奔。

庄闲之与凌飞扬双双拔马回身,追着左轻候一起转向右方的岔道去了。

苏慕云急催马来到赵娥真身旁,还不及问他左轻候说了些什么,赵娥真忽石破天惊地说:“我要回去。”

苏慕云微微一怔,目光深深望向她,良久方才一笑:“这一次,你是真的想清楚了!”

赵娥真望向他,忽然一笑,无比灿烂美丽。一旦下决定,心中所有的沉重不知抛往何处去了,反觉无比轻松。

苏慕云看得心中暗叹,他费尽了心思、磨碎了嘴皮,都不能打动死心眼的赵娥真逗得他如以往一般笑一笑,这个左轻候用的是什么法子,只不过几句话就令得他回心转意。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把目光射往左轻候远去的右方岔道。

赵娥真心情放松,便有了以往与他说笑斗法的心思,笑说:“我要回去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苏慕云以手抚心,无限凄苦地说,“你既然决定为了他狠下心来弃我而去,任我孤身一人飘荡江湖,我也只得从此孤孤寂寂、清冷伤情了。每遇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形单影只思念故人,只得临风洒泪对月伤怀……”

赵娥真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落满地,冷笑说:“只要你一声呼唤,不知多少美人蜂拥而来,岂会寂寞?便是眼前,你也有最好玩的事要做,何必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来让人恶心。”说着一指右方,“你还不快去?”

苏慕云讶然问:“我为何要往那边去?”

赵娥真失笑:“你不去追他吗?我看你的眼神,对他分明是又好奇,又不服气。你看来洒脱,骨子里比我还要强,这回承他手下留情,放你不抓,你心中肯定大大不甘心吧。”

苏慕云哼了一声:“我是黑道他是白道。我们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何须去追他?”

“你去不去追他,原与我不相干,我要走了。”赵娥真也懒得和他多说,纵马就奔,就在马刚展蹄时,忽然一鞭抽出,正打在苏慕云的马上,马儿吃痛,立时放足狂奔,正好往右方岔道去了。苏慕云措手不及,一时勒不住马,只得在马上一迭声地大骂赵娥真。

赵娥真哈哈大笑,飞马急驰。苏慕云啊苏慕云,你哪一次玩心眼骗得过我。以你的身手,哪有躲不开这一鞭之理。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就成全你一回吧。

沈止观自任职江陵后第一次疏忽职守。在与所有江陵仕绅共同参加迎春大庆时,他实在无法保持笑容和欢快,只好推说身体不适,要先回衙去。因为不愿打扰所有人迎春的快乐,交待了几声后,就只让沈兴伴着走回衙门去。

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家家户户都打开大门挂起鞭炮等着迎春,可是,所有的欢乐却与他相隔遥远。

此时此刻他这个应该与民同乐的父母官却只想找一个宁静的地方,一个人孤独地思念那个原不该属于他的世界的人。

才一到衙门,门前的差役已笑着迎上来:“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表小姐刚到。”

沈止观与沈兴同时一怔。

沈兴讶然问:“表小姐?”

“是啊,刚才大人的表妹刚来了。我们已经请她在花厅等大人了。”

沈兴皱眉:“你们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人进府衙去,我们大人根本没有表妹。”

两个差役“啊”了一声,脸现惶恐之色。他们原不至于就让人随随便便进衙门,只是那女子实在太过美丽动人,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只要一开口,就让人无法拒绝。更不会怀疑那么美好的女子竟会说假话。

沈止观看差役的神情,一时也不忍责难他们,冲沈兴点点头,直接进府往花厅去了。

沈兴忙拦他:“大人,那人也不知是什么人,你先别过去,还是多叫几个捕房的弟兄过来好。”

沈止观笑着摇摇头。他素来坦荡,行事无愧于心,也不信会有什么人跑来不利于自己,就这样直接来到花厅,把门打开。

门才一开,一只茶杯立刻迎面飞来。

身后的沈兴立时惊呼一声:“大人快闪开。”

可是沈止观怔怔望着花厅里的人,眼光不能移开半点,身子也无法再作任何移动。眼见花厅里不时飞出各种各样的小摆设,却是半点躲闪的动作也全没有。

偏偏这么多扔过来的东西竟是半个也没沾上他的身,空自把后面的沈兴吓个半死,沈止观却是连点油皮都没有擦破。

如果苏慕云在必会大肆嘲笑赵娥真,以赵娥真的武功,在这样的距离内拿东西砸人,竟然这么多次都没能打中。

赵娥真把手边可以扔出去的东西都扔光了,这才气恨恨地说:“这一次真是被你害死了。”

沈止观这才懂得移动脚步,走到赵娥真面前,却还是半个字都不懂得说,只是以那样欢喜的眼神凝望着她,只恐眨一眨眼,这眼前的人儿就飞走了。

赵娥真气哼哼地说:“我一出江陵地界,就被左轻候带着上百个手下拿弓箭指住,说什么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保人,我不得远离你,否则就要将我当场拿下、上链子带铐子拖去坐穿牢底。人家现在被你害得要只能呆在这里陪着你,你说说你如何赔偿我。”

沈止观张开嘴只懂笑,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

赵娥真死要面子地说:“这可不是我要留下,是左轻候逼的。从今以后你须得管我吃得好、住得好、玩得高兴才是,否则要你好看。”

沈止观也不理会她话里的恐吓,更不在乎她手按着剑柄刻意做出来的凶样,只是无法控制唇边的笑意:“我宦囊微薄,可是养不起闲人的,在这里每个人都要做事。”

赵娥真料不到他竟如此说话,心中气闷,世上的人真真得寸进尺,给点颜色他就要开染房了:“做事?”

“是啊,就像沈兴和清儿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孙大他们负责料理厨房……”沈止观强忍着笑说。

赵娥真挑起眉峰问:“那你干什么来着?”

沈止观一本正经地说:“我做的可是整个江陵最辛苦的事,就是负责全江陵百姓的生活啊。”

赵娥真点点头,同样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就做一件比你更辛苦的事,专门负责管你好了。”

沈止观只觉她刻意做出来的正经样儿实在可爱无比,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娥真在他怀中闷着声音不知骂出多少话,最终却没有将他推开。

沈兴望着花厅里的情况,虽觉这两个人的姿态有点不对劲,但赵娥真能让一直阴郁得让人心疼的大人如此快乐笑出声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呢?

耳边忽传来清儿的欢呼声:“时辰到了,快来放鞭炮啊。”

沈兴笑着转身往外走,身后忽传来笑声,是赵娥真拉着沈止观飞快地从身旁掠过。

几个人来到府门前,几个衙役下人早已把鞭炮挂好了。

那两个守门的差役看到赵娥真竟然如此亲热地与沈止观手拉着手,不免讶异。

沈兴笑说:“还不快见过表小姐,以后表小姐要在这里长住了。”

两个差役互看一眼,不是说没有什么表小姐吗?

清儿笑着说:“大人快点鞭炮,可别误了时辰。”

沈止观才一接过火刀火石,就被赵娥真一把抢过。

赵娥真兴高彩烈地说:“我来点。”话音未落,人已上前,点着了鞭炮。

随着那样响彻云霄的鞭炮声,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随着笑声,千家万户的喜气洋洋的鞭炮声同时响起,远处舞狮子龙灯的队伍已经随着歌声笑声带着无尽的喜悦欢快来了。沈兴清儿等人无不欢天喜地迎上去一起大笑大唱。

春来了!

赵娥真却回眸凝望沈止观,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当官?”

沈止观微怔了一怔:“我希望可以为百姓做一些事。”

赵娥真失笑,果然是个超级大傻瓜。不过……傻得真是很可爱。

他没有再说话,也拉着沈止观迎向那欢歌笑语的队伍。两个人同时如此深刻感到对方手中的温暖。

是的,春天,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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