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里,薛绍基本上没怎么清醒过。就连薛楚玉这样的铁竿兄弟,这时候也“倒戈”过来欺负新郎官,伙同其他人一同前来灌酒了。
大婚的前一日,宫里派人来将薛绍及其兄长薛顗接进了皇宫,皇帝李治和武则天一同在太极宫大吉殿接见了兄弟俩。目的,主要是对婚礼的流程和各项事宜,进行最后的安排与交待。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都在商议此事。
武则天表现得极其活跃,基本上完全主导了这次会商。按照她的主意,明天全长安城所有的仕农工商都将歇业一天,官员也放假,要求他们都在长安城的街道两旁来观礼。品衔较高的五品以上通贵京官,还将受邀参加宴席。此外,武则天给她的宝贝女儿太平公主,准备了一百多车金银稠缎、珍器古玩这样的嫁妆,已在今日全部装点完毕,只待出嫁时一同运出去。
光是运输这些嫁妆,就要动用上千的脚夫人力。
此外,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治安,左羽林卫大将军程务挺将率领整支的羽林军三千余人一同出动,为婚礼保驾护航。这还不算在长安城中戒严的金吾卫士兵与县衙、里坊出动的衙役官差这些人手。
按照婚礼的流程,薛绍将要从自己家里薛府出发,骑上高头大马带上迎亲队伍走进皇宫,穿过太极宫进到大明宫,在蓬莱殿将太平公主迎接出来,在那里将要举行重大的祭祀仪式。然后小夫妻俩将要带着庞大的婚庆队伍走出皇宫、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将太平公主迎娶到薛绍的家里,在这里将要举行一次传统的婚礼--祭拜天地祖先,答谢亲朋好友。
最后,婚庆队伍才会转道太平公主府。在这里再举行一次朝廷安排的重大婚礼仪式。到时,满朝受邀的文武大臣都将出席在例,太子李显将会代表二圣充当主婚之人。婚礼的宴席从三天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保守估计,到时候太平公主府里将会起千桌席宴,盛况空前!
听完这些,薛绍真是惊叹大唐的富有和二圣的慷慨。这样震动全城、万人围观的盛大婚礼,一百年,又能见得到几次?
事情商妥之后,二圣留薛绍兄弟俩用膳。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治的身体仿佛比前一阵子要好了许多。席间他时时欢笑,眼睛的视力仿佛都有些恢复了。武则天一直从旁劝他要他少喝几杯,李治不听,称说朕这一生也就风风光光的嫁了一个女儿出去,哪能不高兴呢?
武则天听了这话,沉默了下来。
李治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些刺。他们夫妇俩今生只生了两个女儿,前一个死在了襁褓之中,由此还留下一棕武则天杀女的历史疑案,成为了她人生的一个重大污点。此外,武则天还有别的妃子生了两个女儿,却一直被软禁在宫里到了二三十岁的“高龄”才草草出嫁给出身一般的低级武官,自然也就谈不上是什么风光大嫁了。
或许是言者无心,但是听者有意。薛绍隐隐觉得,在二圣相敬如宾的和谐外表之下,或许已经隐藏了深深的矛盾,不知何时就将来个重大的爆发。
李治的身体是非常不好,这些年来对朝廷的控制力也越来越薄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武则天也好裴炎这些宰相也罢,就不可能完全的越过他,架空他。
席宴过半时,李治艰难的起身像是要去更衣。武则天将要起身去扶,李治拄着拐杖摆了摆手,“天后稍坐,陪薛公饮宴--薛绍,与朕更衣!”
“是。”薛绍应了诺,连忙上前去搀扶李治。
李治呵呵的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看了席间一眼,朝前走了。
武则天始终笑吟吟的没有多说一句,但是眼眸之中隐隐闪过一道厉芒。吓得坐在下首的薛顗,筷子就差点掉了。
“薛公,来,我敬你!”武则天显然是察觉到了薛顗的神色变化,马上打蛇上棍,或者说敲山震虎。
“谢天后!天后娘娘,请!”薛顗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武则天,慌忙拿起一杯酒来,先一饮而尽了。
“薛公饮酒,何其海量!”武则天呵呵一笑,随即以袖掩面,饮下了一杯。
“天后海量!”薛顗连忙倒酒,举杯回敬,“微臣敬你!”
“且慢!”
武则天突然扬了一下手,薛顗的动作顿时一滞,怔住了。
“天后,有何训诫?”薛顗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我亲家,谈何训诫?”武则天笑容可掬的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家常话,想要和你拉上一拉。”
“天后……请讲!”
另一边,薛绍扶着李治出了膳食堂,到了后面净手完毕,李治却没有马上返回宴会的意思,抬手指了一指花园,示意薛绍扶他到那里去坐一坐。
身边有几个宦官宫女跟得较紧,李治将他们斥得走远了,叫薛绍扶他坐在了一处凉亭之中。
时值深秋,花园里一片叶木纷飞的萧瑟景象,但也不乏盛意怒放的秋菊。
李治既是大唐的皇帝,也是一名热爱文学的“文青”。和许多诗人才子一样,他有着悲秋的情怀,尤其是现在自己上了岁数加上身体不好,看到眼前的秋景,他显得有些神色枯蒿郁郁不乐。
“陛下,何事心忧?”薛绍在一旁侍立着,小声问道。
“春花秋月,天地自然。生死病死,凡间定数。”李治悠然道,“朕老了,就如同这满园的飞花败叶一般。你却年轻有力,便如这怒放的秋菊。朕,真的是很羡慕你这样的年轻人啊!”
“陛下年富力强正如日中天,又何出此言呢?”薛绍说道。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说,方才五十多岁的李治,的确是处于一个男人的鼎盛时期。虽然生理上比不上年轻人那么健壮和活力了,但是智慧、经验和才能各方面的都是达到巅峰。但是李家有“风疾”这样的心脑血管家族遗传病,但凡发了这种病的家族成员很少有长寿的,六十多岁就已经不错了。李治的父亲李世民,甚至在五十出头的时候就已经驾崩了。这些年来,李治饱受风疾之苦,经常头晕目炫痛苦不堪,有时还会短暂失明。有这样的疾病缠身,也就不用跟李治谈什么积极进取了。
这或许,正是武则天能够崛起的一个重要先决条件。无巧不成书,历史也总是伴随着许多的偶然。
听了薛绍的话,李治笑呵呵的摆了摆手,“朕的身体如何,朕自己心里有数。你就不用来哄朕了。”
薛绍无话可说了。
“对了。”李治话锋一转,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上次朕与天后一同在含冰殿接见你后,朕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了。你最近,还好吗?”
薛绍觉得李治这话问的笼统,但肯定不是在没话找话的同我瞎扯,明显是暗有所指--他是在问哪方面呢?
想了一想,薛绍答道,“承蒙陛下关爱,臣最近一向很好。”
“唔……”李治双手拄着拐杖,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再道,“最近可有遇到什么不顺的事情?”
薛绍心中一凛,是在打听我与武攸宁的冲突,还是在打听我被削了武职的事情,再或是在打听我与裴炎闹了不愉快呢?
看到薛绍没有马上回答,李治呵呵一笑,“怎么,你还信不过朕,信不过你的岳父和亲舅舅?”
“臣不敢!”薛绍连忙一抱拳,说道,“生活当中难免有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对陛下说起。”
“我们现在不是在闲话家常吗,有什么不能说的?”李治显得很是大度与随和,笑呵呵的道。
“是。”薛绍应了一诺,说道,“方才回京不久,臣因为一些小事和中书舍人武攸宁闹出了一些小小的误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平息过去了。”
“嗯……”李治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还有吗?”
薛绍觉得,李治这分明是有意让自己找他“告御状”。再者,李治仿佛也很想知道北伐之后朝廷针对薛绍的封赏与待遇问题。
因为上次李治曾经连续三次亲口对天后说过,要“重用”薛绍!
薛绍犹豫了。不管怎么样,在皇帝面前告天后的状,总有那么一点说不过去的感觉……
看到薛绍犹豫,李治仿佛已是洞悉天机的淡然一笑,“你现在官居何职?”
薛绍心中一凛,对于我的官职任命居然皇帝全不知情?好吧,既然你主动问了,我也就只好说了!
“回陛下,臣现在忝居兵部员外郎一职。”薛绍答道。
李治等着薛绍的下文,见没了后话,貌似有些惊讶的道:“还有呢?”
“回陛下,没有了。”
“没了?”李治的声调明显一扬,显得比较惊奇和意外。
“是的,没了。”
李治“咝”的吸了一口气眉毛深深一皱,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朕,知道了。”
薛绍的心里砰砰跳了起来,我算是告了武则天的叼状了么?相信李治不会那么糊涂,因为这件事情去跟武则天闹吧?否则,我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片刻后,李治摆手示意要薛绍扶他起来,“回去吧,莫让天后和你兄长久等了。”
“是。”薛绍上前来扶。
离得近时,李治突然一把抓住薛绍的胳膊让他紧紧贴住了自己,然后声音一沉快语说道:“沉住气!”
“是!”
然后,李治又飞快的将薛绍推开了一些。薛绍会意,搀着他慢慢前行。
此刻,薛绍的表情非常平静,心里却在惊涛翻滚。
“沉住气”三个字,内中究竟包含了李治多少的情绪与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