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地一愣，没有转过身。他是从何而知，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上官家就要搬离京城了，我的确是去道别，但是他怎么会如此清楚？
上官府。
我抬起双眼，撩开马车的门帘，门前依旧冷清。我不知道，爹是否已经回府了？
我走下马车，用力地敲了敲紧闭的大门。依旧没有任何的声音，我的心突地有些忐忑起来。
手，停在半空中，我瞪大了双眼，望着缓缓打开的大门，朱漆的颜色，慢慢渲染开来。
“你来了。”
这是我娘亲吗？为何她的眼底，却看不到一丝的温暖，仿佛是死前般涣散？她不再是那个神采飞扬，严厉而不失慈爱的上官夫人了吗？为何就连她吐露的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我也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心，不知不觉中开始慌了。
双眼，不安地眺望着，我疾步走着，想要越过她的身边，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
“娘，怎么了？爹回来了是吗？我想见见他，他没有受苦吧。”我挤出一丝笑意，却清楚地看到了她双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哀。
“我许你进上官家，但没有说你可以见老爷。”她无比冷淡地吐出这一句话，眼神突地变得凌厉起来。
我心一急，拉下她的手：“娘，你别拉着我了。我的时间不多，你先让我见见爹，我很想他。”
“你真的这么关心老爷？”娘冷笑着，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在我的眼中，变得这么陌生。
我带着几分企盼的神情，握住娘冰冷的双手，急急问道：“爹他没事对不对，皇上说爹并没有通敌叛国，会马上放爹出天牢的。”
她竖起脸，眉头紧锁：“上官海棠，你真的要我点破，是不是？原本我念着你是当今的六王妃，所以有些话，也尽量不说了，你不要给我不识好歹。”
这张脸，分明是我的娘亲啊。只是记忆中的娘，即使对我十分严格，但也从未用过冷嘲热讽的方式对我说话啊。我冷了心，呆呆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若不是你的缘故，老爷会落得如此的下场吗？皇上说得好听，是帮老爷洗清罪名，既然是洗清罪名，为何不官复原职？为何没有任何原因，便叫老爷返乡？准是你没有好好服侍自己的夫君六王爷，才会引来龙颜大怒，甚至迁怒到老爷身上。”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质疑，都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她脸色一沉，狠狠地拽住我的手臂，像是要掐进我的骨肉中一般。“老爷一生为官清廉，体恤百姓，声名在外，但是在你出嫁不过短短时日，便引来如此大祸。你是不是想说，这件事跟你上官海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但是发现自己没有这个资格辩解。事出有因，而爹的锒铛入狱，的确跟我有关。若不是我的缘故，皇帝不会布下这个局，爹也不会出事。
所以，在娘面前，我的确只能沉默。
“你爹的一世英名，就在你上官海棠的手里毁了。”她一下子拉高了声音，手中的力道更大了。
“听说你曾经进宫是不是？我不是早就警告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吗？”她的脸因为盛怒而泛着红色，愤怒的颜色。“因为你的破坏，才让老爷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这样，你就如愿以偿了？！”
“娘，让上官家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上策。”我低下头，正色道：“让爹离开朝廷，远离皇上身边，才能避免今日之事。”
她肆意冷笑，笑声仿佛要刺穿我的耳膜：“好一个上官家三小姐，你这么说，意思是你还替上官家找了一条活路了？”
“我真的是看走眼了，原来我教出来一个自以为是的你。”她频频摇头，放开了手，眼底突地跃入那种凄凉失望的眼神。
我仰起脸，轻声说道：“娘，就算你怪我也好，可以先让我见爹吗？”
“上官海棠，我知道你一直是恨我的，但是，为何要连累老爷？至少，老爷对你，一直是很好的。”蓦地，她的眼神又恢复了那般的灰暗暗沉，口气也变得柔和下来。
娘亲今日似乎有些反常，我只能冷眼看着，压住心内的慌张，握住她的手，朝她笑道。“娘，我是爹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为何面对着这样失控的亲人，我竟然好像失去了自我，甚至连如何安慰，也找不到适当的方式？
她的苍老，藏在乌发中的银丝上，她的颓废，埋在她的双眸中，她的失望，印在她的眉间。一下子，我竟然觉得，我的娘亲，好陌生，好陌生。她应该是挽着高高的发，带着明艳的首饰，一袭干净利落的贵妇装扮，而不是此刻这般模样。
仿佛，上官家，一下子，变得落魄。
“娘，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她的嘴角边噙着一丝笑意，显得诡异十分。“上官海棠，你如愿了，明日，老爷和我，就要回到老家了。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挡着你的路了。你就安心地当你的六王妃吧。”
“夫人，你在说什么！”蓦地，爹出现在我的面前，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看到了爹，看到了那个曾经一脸笑意，握住我的手，却只能说——“海棠，爹好后悔，不该把你嫁出去……”的男人，看到了那个曾经站在海棠花下，满足地叹一声，海棠终于长成了的男人。
不知不觉中，爹也老迈了。往事历历在目，只是这一次大风暴之后，才觉得爹真的老了，也庆幸自己作出了那样一个选择。至少，我的幸福无关紧要，而爹的后路，才是我硬要留住的。
他走到我的面前，我朝他笑着，笑到连自己也感受的到自己脸上的僵硬，连自己也感受的到自己的嘴角万般沉重，却还是想给这个男人一个最美的微笑。
我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手覆于他的手背上，轻掀嘴角：“爹。”心里明明有好多话想要说，最终却还是缩减成这样一个字，带着最沉重浓烈的感情。似乎无声胜有声，无言胜过千言万语。
“海棠啊，爹知道，爹可以回乡养老，都是你的功劳。”爹依旧是笑意不改，眼睛中是了然的笑意。“爹明白，这次的事，为难你了。早知如此，爹该拒绝皇上的赐婚的，也不会……不会落得这般的结果。”
“爹，我只想你和娘往后的生活，再也不会因为女儿而受到牵连。我已经尽了全力，想要为你们保全一份安宁的净土。”果然，爹是真正懂我的人，我的心，蓦地被满满的感动的情绪紧紧包围着。
他的脸上是几分的无可奈何，声音听起来也沉重万分：“海棠，爹是可以安心养老了，但是你，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偌大一个上官府，也要卖给一个商户了。以后你一个人，即使想要回家看看，也没有机会了。还有，你一个女子，只身留在京城，身边也没个依靠的……”爹在离别的时刻，一向令我不耐烦的唠叨，竟然也成了我最留恋的声音。
我轻轻地抱着他，把头倚靠在他的肩头：“爹，给海棠一寸土地，一瓢水，海棠就开花给你看，好么？”这是爹在我幼年期间，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了。当然，我要表达的意思，爹自然清楚。
“是啊，我的海棠是最坚强的了。”他点点头，拍拍我的后背。
我挤出一丝笑意，笃定地说道：“爹，娘，你们千万不要担心我，我可以活得很好。”
娘望着我，蓦地扬起嘴角：“那当然了，你看到上官家败了，老爷也丢了官职，你自然开心了。”
“你给我住嘴！”
爹勃然大怒，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话，气的浑身发抖。甚至，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模样，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慈爱的形象。对娘，也是体贴有加，从未有过任何争吵。只是为何，今日他却频频没有好脸色？
我清楚地看到了爹脸上激起的青筋，足以显示他有多气愤。“你知道要海棠保住我们，有多不容易吗？”
娘的脸上依旧是一抹诡异十足的笑意，她冷眼看着暴怒的爹，加了一句话：“老爷，你真是擅长做戏。你忘了，我可没忘。当初自荐把海棠送给那个残暴的王爷的人，不就是你么？”
我脸上的笑意，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自荐，把我送给皇甫舜的人……是最疼爱我的人，是我爹？
“海棠，爹好后悔，不该把你嫁出去……”这一句曾经感动过我的话，此刻却突地变得刺耳万分。
那么，爹当时说这句话的深意其实是，当初做下如此决定的人，原本就是他？可是，选择把我送出去的时候，已经注定了没有后悔的余地，不是吗？
原来，皇帝选中我的缘故，并不是所谓的命理之说么？而是眼前的这个一品忠臣的自荐？
“海棠，爹没有。”爹的声音竟也变得微微颤抖，他望着呆立在原地的我，眼神变得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