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八(上)
“对不起,”柏烈轻咳了两声,“有点紧张,少讲了一个字……裴爸,你好,我叫蒋柏烈。”
说完,他眯起凤眼,露出单纯而无辜的笑容,令人无法说出苛责的话。
“你好……你好……”裴家臣悻悻地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表情有点尴尬,好像之前已经决定要摆一张臭脸给他看,但是到了眼前又不得不客客气气的。
“他可能要住在我们家……”雅文轻声说,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哦……”家臣不自觉地看了看雅君,但他只是一脸冷冷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表情,“反正还有一间客房,你跟我来。”
“谢谢,打扰了。”柏烈笑得很温柔。
雅文用余光悄悄打量着雅君,他静静地双手插袋,回自己房间去了。
她有些气馁,原以为这个结已经解开了,可是却发现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打开自己的房门,雅文有些愕然,她记不清自己究竟离开了多久,可是当她站在这里,却以为离别只在昨天。
写字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走过去,发现正翻到她临走前曾看的那一页。窗台前是一盆黄色的仙人掌,它那圆鼓鼓的生满刺头的身体上竟然开出了淡红色的小花。窗户的把手上系着她去参加小叔婚礼时绑在喜糖上的红色丝带,可能是被太阳晒了的关系,那红色变得有些黯淡。床罩歪歪扭扭地罩在床上,上面同样歪歪扭扭地丢着一只黄小鸭,那是她某一年的生日礼物。
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她并没有想要哭,可是眼里却都是泪。
“是不是就好像……你昨天还在这里一样?”爸爸变得有些沧桑的声音在雅文背后响起。
“……”
“有时候,我走进来,也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是,雅君就是有这种本事……”
“……”她没有转身,因为泪水已经掉了下来。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爸爸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雅文坐在床上,抓起那只傻傻的黄小鸭,把泪水擦在它嫩黄嫩黄的脸上,忽然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她终于又回家了,回到了这个,她曾日思夜想的家。
第二天早晨,雅文一觉醒来,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她身边,明明是那只傻傻的鸭子,书桌上的书依旧翻了一半,窗前的仙人掌上是一朵淡红色的小花,窗把手上的丝带被风轻轻地吹了起来。
她来到客厅,餐桌上摆着四根油条和两杯牛奶,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发现今天是星期二。
忽然有人敲门,雅文愣了愣,还是去开了门。柏烈拿着照相机,对准她按下了快门。
雅文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才说:“你、你怎么跑出去了……”
“天气这么好的早晨,不应该浪费时间。”他检查着刚才拍下的画面,顺手从餐桌上拿起微冷的油条啃了起来。
“……”雅文关上门,坐在餐桌旁看着他吃完一根又吃了一根。
“怎么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回家了?”柏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有一点。”她总是觉得自己虽然就坐在这里,灵魂却漂浮在空中。
“对了,”柏烈用他那双油腻的手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今天早晨跟裴雅君讨的。”
雅文怔怔地接了过来,淡黄色的卡纸上大大地印着雅君的名字,抬头是“室内装潢设计师”。
“其实有时候,”柏烈因为在吃着东西,所以口齿有些不清不楚的,“我觉得他这家伙还满酷的。”
雅文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他会很高兴听到你这样的评价。”
“真的吗,”柏烈把最后一点油条塞到嘴里,“我看未必。”
雅文站起身,说:“我去换衣服,今天带你出去转一转吧,你想去哪里?”
“去……”他的声音拖得很长,仿佛在思考,“所有你曾经留下过快乐的回忆的地方。”
雅文回头看着他,好像他的回答出乎意料。
她曾留下了快乐的回忆的地方……恐怕,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曾让她有快乐的回忆,尽管后来也都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回忆。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是变成一只小鸟,穿梭在这座都市中,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
六月的午后,上海变得炎热起来,知了提前大声地叫着,听得人们想打瞌睡。
出租车计价器上的数字一直在跳,柏烈疑惑地问:“这……67块人民币等于多少钱?”
雅文被他打断了思绪,白了他一眼:“就是67块啊。”
“……”
“算成马币是30左右。”看到他一脸愕然,她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哦……”他点点头,似乎又再默默地把马币换算成新台币。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一片灰白色的广场,这就是她的大学母校。她记忆中快乐的地方有太多,可是唯有这里,带给她快乐也带给她痛苦,但却令她最怀念。
柏烈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我忽然也很想念自己曾经读过的学校。”
雅文笑着招招手:“走吧。”
他们穿过空旷的广场向校内走去。周二的下午,校园里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向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涌去,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悠闲而自得。或许这就是人们最怀念学校的原因,这里没有烦恼,即使有,也可以暂时摆在脑后。
雅文带着柏烈穿过一座座教学楼,告诉他自己曾在哪里上课,曾在哪里自习,曾在哪里向一个人表白,最后又在哪里分手。连她自己也很惊讶再说出这些往事的时候,心里是那么平静,好像那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柏烈只是微笑地听她说每一句话,好像她是一个电台播音员,而他自己是一个听众,他们是两个不需要交流也能够彼此会意的人。
雅文在一台自动贩售机前停了下来,摸出几个硬币,按下按钮:“你知道吗,我每天下课都要在这里买一瓶盐汽水,然后慢慢边走边喝。”
说完,她从自动贩售机的窗口拿出两个塑料瓶子,递了一个给柏烈:“你喝过吗?”
柏烈接过瓶子,有些郁结地说:“为什么你总是把我们说成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雅文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着汽水,忽然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裴雅文……”贩售机旁的电梯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雅文回头一看,不禁笑了:“大头!”
大头一脸惊讶,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傻傻地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头比以前胖了很多,那颗头看上去反而小了,鼻梁上像雅君一样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过不同的是,戴上眼镜的雅君看上去更有个性,而他却更斯文。
“昨天晚上的飞机,”她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大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出人意料地回答道,“雅君没跟你说吗,我在这里当老师。”
“真的?!教什么?不会是人体艺术欣赏吧……”雅文愕然。
“……”大头四处望了望,庆幸一个学生也没有,“当然不是,我教物理。”
“哦……”雅文唏嘘地看着他,隐约有些失望。
大头又擦了擦汗,忽然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柏烈。
“你好。”柏烈眯起凤眼,一脸友善地伸出手。
“你好……你好……”好像每一个初次面对柏烈微笑的人,都只有悻悻地客气地跟他握手。
“他是我的同事,”雅文介绍说,“这次跟我一起来上海玩。”
大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脸疑惑地看看柏烈又看看雅文。
“你现在有空吗?”雅文问。
大头刚想点头,忽然大叫一声:“哎呀!我正赶着去上课呢,刚才已经要迟到了,不跟你说了,过几天请你吃饭。”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穿过走廊消失在拐角的地方,留下一脸茫然的雅文和柏烈,好像整个走廊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是不是很有趣……”雅文盖上汽水瓶盖,带着柏烈向图书馆走去。
“你知道吗,我一向觉得你有一种天分。”
“?”
“不管分开多久,你总是有办法在重逢的时候让别人觉得你从没离开过。”
雅文默然:“这也算是……天分吗。”
“算啊,”柏烈一脸理所当然,“我想如果此刻我遇到了旧同学,恐怕没有人会说改天请我吃饭——就算是敷衍也不会。”
雅文笑了:“那只能说明你人缘很差。”
柏烈耸耸肩,忽然说:“我想裴雅君跟我也差不多吧。”
雅文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干吗老是提他。”
柏烈直直地望着她,好像想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然而他最后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种笑让雅文觉得他连眼神也在笑:
“没什么,只是想到而已,难道你没有什么时候,会突然想起一个人吗?这个人有可能是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兄弟姐妹,或者……是你不愿想起的一个人。”
说完,他经过她的身边,继续向前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雅文和柏烈等很久才坐上了出租车。
“上海的夏天也是这么热的吗?”柏烈脱下长袖衬衫,轻轻擦了擦汗。
“是啊,”没等雅文回答,司机搭话说,“冬天冷得要下雪,夏天热得要脱皮啊。”
柏烈饶有兴致地跟司机攀谈起来,雅文不由觉得,他总是让人觉得意外。很多时候,他显得很孤独,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话,但有时候他又变得热情,会跟任何一个人搭讪。她常常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蒋柏烈,也或者,那都是真实的他,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蒋柏烈。
下午五点半,天还一点也没有要黑的样子,原来夏天就要到了。道路两旁的风景,她早已不认得,却依旧看的津津有味。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忽然变成了一个新的朋友,尽管以前再熟悉不过,却依旧不免觉得陌生。柏烈说,她有一种不曾稍离的天分,如果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个朋友,是否还认得她?
“对了,我们要去这个地方,”柏烈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司机,“还要多久?”
司机看了看,说:“不堵的话,大概还要一刻钟吧。”
“好啊,麻烦你载我们去这里。”
雅文看了看他手里的名片,那分明就是早晨雅君给他的那一张。
“你要去哪里?”她疑惑地问。
“去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他笑得神秘。
“……”她讶然,甚至忘记了阻止司机,直到车子刚好停在雅君公司楼下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蒋柏烈,你……”雅文被柏烈推着下了车,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谢谢,再见。”柏烈低下身跟车里的司机友善地告别,等到出租车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他才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高楼,然后抓着雅文的手臂向大堂走去。
“你要干什么。”雅文想挣脱他,可是发现似乎很难。
“走吧,去里面等,外面怪热的。”柏烈拉着她坐到大堂里的咖啡座上,点了两杯抹茶拿铁。
雅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柏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明知道我跟他最好再也没有交集了……”
“你肯回家,”他喝了一口面前的拿铁,一脸享受,“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可是,这并不代表你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难道没有解决吗?”雅文愕然。
“难道解决了吗?”柏烈抬起一双凤眼,眼神很坚决。
“……”她慢慢垂下头,拨弄着咖啡杯里的搅拌勺,“我觉得,这样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说话呢,就好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人。”
“那是因为……”她很想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柏烈轻笑了一下,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蒋柏烈……”雅文有点气馁,“有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狐狸。”
他哈哈大笑起来,表情很得意:“真的吗,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黄鼠狼。”
“……你越来越不可爱了。”雅文瞪他。
他没有反驳,只是微笑地看着她,连眼神也在笑。
“我真怀疑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女人能够忍受你。”
“有啊,”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修长地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以前的女朋友都说:我之所以到现在还在忍受你,是因为我更加没办法忍受你离开我……”
雅文拿起手边的杂志,不偏不倚地从两只咖啡杯上飞过,狠狠地砸中了柏烈的胸口。
“咳、咳、咳……”柏烈抚着胸口,“你……”
“你很肉麻!”雅文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柏烈依旧抚着胸口,好像真的很疼,但脸上却是得意的微笑:“可是女生不就爱听肉麻的话吗?”
“当然不是。”雅文喝了一口抹茶拿铁,忽然爱上这种味道。
“那么,”柏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们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那是一种……”她顿了顿,好像在脑海里搜索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感觉。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很难用话语来表达,只能体会,很可惜你不是女人,所以恐怕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为什么我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柏烈挑着眉说。
雅文刚想说什么,忽然看见雅君从电梯厅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脸漠然。
柏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雅君,于是向他挥了挥手。
雅君错愕地望着他们,停下了脚步。最后,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雅文,即使身后的人撞到了他也浑然不觉。
雅文想避开他的目光,却忽然想起了柏烈的话,于是她鼓起勇气,向他露出微笑。就好像,他们仍然是一对,从出生开始就不曾分离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