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十四(上)
“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
以上这句话,是六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雅文和柏烈去美术馆看展览时,柏烈站在一副名为“深渊”的画前,忽然说出来的。
雅文疑惑地看着他认真的侧脸,这个蒋柏烈,常常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看上去对很多事情并不在乎,但她认为事实上他是最敏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人。她有时也会好奇,这样的他,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使得他像她一样逃避着。可是最后这种好奇心又转瞬即逝,因为她知道,每一个执着于逃避的人,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
“这是尼采说的,”柏烈也转过头看着她,嘴角挂着微笑,“我大学的导师把他视为精神领袖,逼迫我们背诵他那些所谓的‘哲理’,我是一个‘完整的’坏学生,能背出的,只有这一句。”
“为什么是‘完整的’,难道还有‘不完整的’吗?”雅文失笑。
“有啊,有些人上课不专心,可是考试前却很用心复习。”
“那么你是上课不专心,考试也不用心喽……”
“Bingo!”他笑得开心,打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样的你可以毕业吗?”
“可以啊,”他双手插袋,稍稍收起了笑脸,像是想起了往事,“因为我老爸是系主任。”
雅文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答案是这样的,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悻悻地干笑两声。
“所以我是托老爸的福,才拿到了文凭。”他眨了眨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学什么?”雅文忽然问。
“你呢?”
“英文啊。”她双手抱胸,像他那样看着面前的画。
“哦真的,”柏烈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你学经济的。”
“为什么……”
“因为你‘经’常忘‘记’东西。”
“……”雅文眯起眼睛,“你这个笑话很冷也。”
但他仿佛知道自己的笑话有多么拙劣,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关于去留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吗?”
“……没有。”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很头疼。
“有这么难吗。”
“我很怕自己会后悔。”她说出心中的疑虑。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会后悔的人,无论作什么抉择都会后悔。”
雅文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或许,她就属于那一种人。
“啊,”柏烈看了看手表,“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去哪里……”雅文错愕地看着他。
“面试,”他拉着她向美术馆的大门口走去,“你送我去吧,我不认识路,就在你老爸的医院。”
“什么?”她越发摸不着头脑。
柏烈奔到路边拦下出租车,把雅文塞了进去:“上车再说吧。”
“你去医院面试什么?”车刚启动,雅文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老爸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给心理诊室的医师当助手,约了下午四点见面。”
“……”她看着他,就好像听到他说自己是从克里普顿星来的一样(注:超人的星球,也可简称“氪星”)。
“很奇怪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看上去很可怕不适合做心理医生吗?”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她皱起眉,或许说他是氪星人太高估他了,就连超人也没他这么不切实际,“我想,做医生——就算是做医生助手——也需要文凭的吧。可是你有吗?”
“有啊。”他一脸肯定。
“?”她真的开始怀疑他是从克里普顿星来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托我老爸的福,拿到了心理学文凭。”
“什么学?”
“心理学。”他故意拿腔拿调地说。
“你……”她失语。
“是不是为我一向低调的作风而着迷?”柏烈一脸风骚。
“什么学校?”她不太清楚,究竟什么样的学校会让他毕业。
“The children of California shall be our children.”他用一种刻意的严肃的口吻说。
雅文很想像《老友记》里的安妮斯顿一样睁大眼睛由衷地说一句“哇哦”,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有点迟疑地问:“什么意思?”
柏烈抓了抓头发:“就当我卖个关子好了。”
“可是,”她立刻又说,“你为什么要去应聘呢,你难道不想回度假村吗?”
“不知道,”他转头看着窗外,“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我在那里的使命完成了,我需要去另一个地方。”
使命?雅文沉默地看着柏烈的侧脸,这就是他常常令人猜不透的原因吧,他总是试着突破围墙,而不是甘心用墙围住自己。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恋的时候,他就转身离开,或许这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更理性,也更聪明。
“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被你设计了的感觉。”她想看清楚这张笑面虎般的面具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蒋柏烈,可是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或许没有人能看清楚。
“哦?真的吗?”柏烈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对细细的凤眼,闪烁不定,“那就忘了这种感觉吧。”
看着柏烈进了研究大楼的门口,雅文忽然心生羡慕,羡慕像他那样总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人。
阳光刺得她不得不抬起手来遮在额前,书璐也好,安妮也好,尽管经历了背井离乡的生活,却仍然积极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她有点气馁地想,自己总是走一步算一步,从来不知道人生的方向究竟在哪里。
如果没有离开上海,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银行白领,每天穿着制服和高跟鞋,在铺了大理石的地板上“嗒嗒嗒”地踩着,匆忙到只有开会的时候才能开小差,然后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笑,而发言的领导正一脸得意地点点头,仿佛刚才说了什么睿智而幽默的话,于是她也装作融入其中般地笑起来……
是吧,就是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也许她还会遇到一个老实木呐但却一心爱她的男孩,而雅君……也会遇到一个像余敏那样恬静温柔的女孩,那么,这个家也许还是完整的。
她又想到了柏烈说的话:一个完整的坏学生?他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吧。越是长大,就越觉得“完整”是一个多么可贵的词语,它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知了叫得很大声,雅文心里泛起一丝浮躁,离七月只有两天了,她该怎么办?
“雅文……”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那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雅文疑惑地转过头,不禁怔怔地看着他,很久才尴尬地笑了笑:“林……师兄……”
林束培大约也很惊讶会在这里遇见她,走过来的脚步缓慢而迟疑,好像想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好好打量她。
“真的是你。”他走到她面前,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袍子。
“你已经做了医生了啊……”她也打量着他,忽然觉得彼此都改变了许多。
“嗯,大概一年多前转正的,多亏裴老师手下留情。”
“……爸爸?”雅文愕然。
“我现在也是急症室医生,不过是儿科的。”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我爸知道我们……吗?”她尴尬地摸摸头发。
“他从来没跟我提过。”林束培笑着摇摇头。
“哦……”她松了口气,这样老头也不会为难他吧。
“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他又说。
“?”
“不然他不会连续关了我两个实习期直到第三次才让我过。”他眨眨眼睛,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对不起。”雅文连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歉意。
“不关你的事,”林束培毫无芥蒂地摆摆手,“说不定真的是我不合格。”
“……”
“再说……”他忽然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也是我害得你离家出走的……”
“啊……”雅文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关于我曾经……伤害过你……”
“……”她有点哭笑不得,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跟他分手才离家出走的。
“这几年你还好吗?”
“嗯,”她笑着点点头,“我一直在东南亚海边的度假村工作,每天都像在度假一样。”
“是吗,那就好。”林束培的脸上是一种,温暖而欣慰的笑容,那种笑容是雅文在恋爱时没有看到过的。
“你呢,做一个小儿科医生有趣吗?”
他想了想,才说:“起初很不习惯,不过现在慢慢会哄他们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我已经全部学会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一对分别很久的老友。
“不过,”雅文摸了摸头发,“我想,有一点你不必自责。”
“?”
“我……其实并不是因为跟你分手,才走的。”她看着他的脸,想起以前的种种,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可是回忆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后悔。有时她也会想,如果时光倒流的话,或许她还会爱上他,尽管知道结局是疼痛的。可是,成长不都是疼痛的吗?
林束培讶然地看着她,过了好几秒,才恍然大悟地说:“那么说,是因为雅君喽……”
“……”这下轮到雅文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忘了,他是第一个看出雅君对她不一般的人啊。
林束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谢谢你告诉我,至少让我松了口气,不过,心里也有点不痛快。”
“?”
“因为愧疚了很多年,到头来告诉我是自作多情了,心里总是有点难过的吧。”
两人相视而笑,为对方,也为自己。
雅文从来没有想到,再见到初恋情人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场景。或许,当时过境迁,我们都应该放下身上那些不必要的包袱,这样才可以继续轻松上路。
“你猜我下午遇到了谁?”傍晚时分,雅文在家楼下的便利店遇到了刚面试回来的柏烈。
“谁?”柏烈迫不及待地打开刚买的水喝了起来。
“我的初恋情人。”她神秘地眨眨眼睛。
“是小学时的吗?”
雅文没好气地把装满了东西的塑料袋塞到他手上:“你真的觉得你讲的笑话很好笑吗?”
“好吧好吧,”柏烈举手投降,“请继续。”
“也……没什么,”真的要说起来,雅文反而变得有些扭捏,“就是觉得,感慨万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他是那个曾经跟你一起挥霍青春的人。”
柏烈点了下头:“有点明白。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聊了一会儿,觉得很多事情都释然了。”
“哦,”他摸了摸鼻子,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是我,就会顺便去酒店开个房间,来再次缅怀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
“……蒋柏烈!”雅文眯起眼睛,发出危险的信号。
柏烈依旧一脸遗憾地耸耸肩,走进裴家所在的大楼,踏上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的地砖:“你猜裴雅君要是听到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雅文跟在后面上了楼梯,面色忽的一沉:“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林束培。”
“是吗,”柏烈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那他要是听说你跟那家伙见面的话,一定会不高兴——说不定是很不高兴。”
“不让他知道就好……”雅文推了下柏烈,想去开门,霍然发现雅君正靠在家门口的墙上,那种表情——怎么说呢——有点复杂。
她怔怔地站着,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忘带钥匙了。”雅君直起身,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哦,哦……”雅文连答了两句,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哦”什么,连忙拿出钥匙开了门。
雅君走在最前面,换了鞋就回自己房间去了。雅文忍不住回头,低声咬牙切齿地对打算看好戏的柏烈说:“你好啊——”
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到雅君站在房门口,平静地说:“裴雅文,你给我进来。”
雅文用食指狠狠地指了指柏烈,然后一步步艰难地走进雅君的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在她身后以一种带着愤怒的方式被关上,她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雅君,他还是面无表情。
他又开始扯领带,解扣子,雅文只好移开视线。只不过这次领带被扔到了地上,扣子解到一半他就忍不住问:“你去见了林束培?”
雅文咬了咬嘴唇,盘算着要怎么回答,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偷偷在考试卷子上签家长的名被老师捉住了一样。
“下午偶然碰到的……在老爸的医院里。”
雅君平静地挑了挑眉:“你去医院干吗。”
“说来话长,跟我们现在正谈论的这件事无关。”她有点讨厌他那种质问的语气。
“那么来说说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件事吧。”他又继续解衬衫的钮扣。
“说什么……”
他看了看她:“说你和林束培见面的事。”
她有点不耐烦,他最近变得****起来,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们聊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她忽然住口了,想起刚才柏烈说的有关于去酒店的事,觉得自己有点欲盖弥彰。
雅君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盯着她,然后缓缓走到她面前,好像在思考她说的话。
“你……”他垂下眼睛,雅文以为他要发脾气,要质疑她,或者甚至要做一些别的“惩罚”她的事。然而,他只是垂下眼睛,带着一股落寞,说:
“你以后能不能别再见他了。”
“……”她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既然已经分手,就别再见他……好吗?”他像是一个忐忑不安的孩子,祈祷自己讨厌或害怕的事不要发生,那么蛮横,却也那么软弱。
“哦……”雅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不是原来她以为的那个裴雅文。
听到她的回答,雅君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得到了神的庇佑。
他迅速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谢谢。”
然后他又走到衣橱前,解着衬衫的扣子,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雅文怔怔地看着他脱下衬衫和西裤,换上了一身运动装束,又怔怔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温柔地拍拍她的脸,说:
“走吧,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