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1)
“直播终于接近尾声,很感谢大家今晚、以及七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的陪伴。这一期的告别语,我不会说‘下周见’,而是要跟大家说一句:再见。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期节目。”书璐把面前的稿子整理好,轻轻地放在一边,声音异常平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别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厉害,尽管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搭档,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陪伴我走过了很多崎岖的路。”
“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小曼并没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坚强。但原来,走出录音室后,她却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狠狠地哭起来……”她顿了顿,“很可爱不是吗,她就是一个这么率真的人。”
书璐递了一张面纸给旁边默默流泪的乐乐,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夹到耳后。
“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小曼当时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样,不会哭,因为这一刻,我的心是温暖的,我仍然跟你们在一起。”
书璐看向隔着一面玻璃的老赵和其他同事,他们的眼眶都有点红,老赵缓缓地背过身去。
“‘书路漫漫’就像是我们整个节目组的孩子,我们看着她长大,同时又从中学到了很多。今天要离开她,离开收音机前的你们,我很舍不得。但,我们终究要学会长大,学会获得、也学会放弃。
“我感谢所有的同事,还有小曼,感谢在无数个宁静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图书馆阿姨,感谢当我写稿到半夜十二点仍然愿意为我送外卖的餐馆老板娘,感谢不厌其烦地帮我们整理听众来信的传达室老大爷……同时,也要再一次感谢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谢谢你们。”
书璐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用愉快的口吻说:“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下一期开始将由乐乐主持,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的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我们的节目仍然叫做‘书路漫漫’。或许今后的听众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是,我想,总会有人记得的,不是吗。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结束,各位朋友……再见!”
书璐走出录音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乐乐还在用面纸擦着眼睛,书璐拍了拍她:“干吗,我又不是去北极再也不回来了。”
乐乐摇摇头,笑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小曼走的时候我就没哭。”
“哦,”书璐学着小曼那肥皂剧式的口吻说,“我想小曼听到这话会高兴的。”
跟同事们一一告别后,书璐就拎着包走出了办公室。告别饭一星期前就吃过了,那顿饭上老赵喝得酩酊大醉,还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个晚上。走廊上的灯很亮,大多数办公室都是黑的,书璐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广播大厦一眼,便向路边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车,绑好安全带,轻快地说:“走吧。”
“遵命,小婶婶。”雅君俏皮地眨眨眼睛。
车子驶向徐家汇,书璐看着马路上飞驰的车辆,有点感慨地说:“半夜十二点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闲逛吗。”
“如果现在载你去衡山路,你就会发现,生活才刚开始。”雅君说。
书璐怔了怔,原来,生活才刚开始。车子驶上高架,向浦东开去,她的飞机在凌晨4点起飞。
“谢谢你,这么晚还载我去机场。”书璐说。
“什么话,”雅君佯装恼怒,“你这样说,好像很见外。”
书璐笑了,裴家的男人都是外冷内热。
雅君去年大学毕业,做了建筑设计这一行,毕业的时候,她陪他去买了一副平光镜,因为他说戴眼镜看上去专业些。书璐惊奇地发现,他戴上眼镜后,轮廓跟家臣竟然很相似。父子,有时候或许真的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感情来维系。
家臣仍旧在做他的急诊室医生,这份在别人看来忙得团团转的工作,他却做得有声有色。或许就像惠子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现在是一对感情好得不得了的父子,或许,当失去的时候,人们才更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心宜也仍在美丽的非洲草原上工作,每次回上海都要跟她碰面,她曾经把心宜当作假想敌,现在心宜却像是她的姐姐。
书玲和建设的孩子尽管有先天性心脏病,但他们活得依然安乐,书玲说,她和建设会像爸妈爱自己那样去孩子。书璐高兴地想,她们的父母是伟大的,因为她和书玲从他们身上学会什么是爱。
唯有阿文,大学毕业后执意去国外工作,她有时会联络书璐、家臣或者心宜,唯独漏了雅君。书璐和家臣很有默契地从不在雅君面前提起阿文,就好像,他们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家修。
家修,书璐看着窗外默默地想,你看到了吗,这几年大家都过得很好,你放心了吧。
“姑姑的手机和家里电话你都留好了吧。”雅君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说。
“嗯。”
“要是掉了的话你可以想办法联络我。”
“好。”书璐点点头。
“拿行李的时候一定要数清楚几件,还有托运的时候都要记得上锁。”
“哦。”
“还有——”
“——裴雅君先生,你怎么跟你小叔一样罗唆。”书璐忍不住说。
雅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我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了……”
两人相视而笑,没有再说话。所谓投缘,大约就是这样吧,心宜曾一脸嫉妒地抱怨:“阿文和雅君三句话不离‘小婶婶’。”
“你好像……开朗了些。”雅君忽然说。
书璐看着他的架着眼镜的侧脸,他没有回过头看她,甚至她都怀疑起刚才是不是他在说话。
“我本来就很开朗。”书璐坐直了身子,看着前方。
“不,这几年都没有,”雅君仍是看着前面,“直到刚才,我才确定你已经没事了……”
“为什么。”她只是淡淡地问。
“因为你提起了小叔。”
她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谢谢。”
书璐一手撑着脑袋,怔怔地看向窗外。
“可能,九月去了纽约之后,给我的触动很大。”
“……”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只要不提,我就能忘记,就能慢慢恢复过来。可是,当我站在那么多遇难者家属中间,我发现大多数人都很为他们死去的家人骄傲,他们把那些人的名字和照片贴在纸上,给其所有人看。
“我忽然明白,忘记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记住才能让我走出伤痛。站在那个灰白的纪念碑前面,我感到他好像就在我面前……”
她没有说下去,家修走的那一晚,她抱着答录机痛哭失声,之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她都强迫自己不要流泪。因为家修说,要她过得好。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她站在世贸大厦的纪念碑前,仰起头看着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是阴沉沉的,人们在广场上举行悼念会,每一位到场的死者家属都会去台上宣读自己亲人的名字。书璐在家臣和婆婆的劝说下,决定去参加这个大会。
婆婆在电话里说:“我想让你去念他的名字。”
书璐的心理医生说,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伤痛,这句话在家修的父母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他的父亲在他逝世后三年才走出了这个阴影,而他的母亲只用了一年。这并不代表,父亲比母亲更爱孩子,只是或许女性有更大的毅力去度过这难关。
她面前的空地上曾经竖立着两座高塔,它们在一天之内消失,她爱的那个人也跟着消失了。她的心理医生说,如果她能够找到一个记恨的对象,或许能够帮助她更快地走出伤痛。所以在每一个无助的失眠的夜晚,她想象如何痛恨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可是……她最痛恨的,还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