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27)
美慧回香港的时候,其实她还不知道耀文去世的消息。可一下飞机,大群记者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机场贵宾通道。忽然有人一声大喊:“出来了,出来了!”众人一窝蜂地往前涌。她这一身的黑衣,戴着大黑墨镜,容貌憔悴,倒像是知道了的模样。众人围着她就七嘴八舌地发问:“朱小姐,你是因为何耀文的死才回香港的么?”“请你发表对何耀文的看法……”“你觉得你对他负有什么责任吗?”美慧闭紧惨白的嘴唇,一言不发。一个话筒递了过去:“朱小姐,有消息说何耀文是因为你背叛他,才罹患抑郁症和心脏病的,请问是不是真的?”
一个霹雳打下来。眼泪从墨镜后面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呆在镜头前,她的表情正好便宜了大报小报的记者,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闪光灯包围下的她无所遁逃。这是香港记者给她最大的礼物—通知她,耀文不在了。然后等她做出表情,拍下来给全港人民看。这是报应么?她傻傻地站着。“拜托各位,放过她吧,这不关她的事。”众人纷纷朝外看,竟然是方妍梅站在那里。“耀文是我20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以证明,他的死跟朱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耀文已经去世了,拜托各位,就让他安息吧。”她也戴着墨镜。众人立刻都傻了。阿梅赶紧上前拉住已经呆住的美慧的手:“我是来接你的,走,我们回去。”美慧怔怔地跟阿梅穿过人群。一群记者目送着她们,都忘了拍照。
41 神仙侠侣 (8)
上了车,两个女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再也忍不住了,美慧终于号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好恨我自己……梅姐,我对不起耀文啊……这一辈子我都得不到他的原谅……”阿梅也哽咽了:“我好后悔啊……我为什么让他一个人住……我为什么不让文涛留在他身边……我明知他心脏有毛病,为什么不让他住医院啊……”她们都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人。她们再次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们都戴着墨镜,一个戴着墨镜是因为憔悴,容颜老去。还有一个是因为哭肿了眼。墨镜是很有安全感的东西,戴着它,你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你因为哭多而肿起的眼睛。有好几天,她都呆着,不屑于诸事。诸事皆杂。为了躲避众人的眼光,她一个人到咖啡馆来坐。
梅艳芳菲香港大大小小好一些的咖啡馆,她哪个没有去过?和耀文一起去过的地方就有许多。但今天她却要找个陌生的新面孔,终于找到家安静的、新开的店面,走了进去。意外的是,她见到了一个20年没见的老朋友。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看到了对方。但20年的岁月沧桑印痕留在了脸上,使两人都不敢认了,他们都在仔细端详着对方。高桥先笑了。“阿梅,你更漂亮了。”阿梅也笑了:“谢谢。你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高桥解嘲道:“怎么会没变化?我这次来香港是搞20年歌迷见面会活动的,20年,不老是妖怪了。”“呆几天?”“昨天来的,明天就走。走之前,就想见你一面。这些年,我一直避开来香港这个地方,怕来了,就想找你。既然这次来了,我就想,还是应该跟你见一面才走的。现在见了,我就没遗憾了。”高桥有些惆怅。
岁月真是魔剑,催人老。阿梅笑了:“见不到我,你会遗憾?这不像你啊!”高桥感慨地说:“20年了,我变了很多,我已不是从前那个高桥了。这都得谢谢你。”阿梅拉着高桥坐下:“谢我?”高桥坦诚道:“嗯。可以说,是你改变了我。离开你之后的这些年,我学会了给予一个女人安定的感觉,然后学着自己从中得到幸福。你知道么,明子跟我现在有了两个孩子。我们很安定,也很幸福。”阿梅也欣慰地说:“我听说了。一直没机会恭喜你呢。”“孩子很可爱。你看,这是照片。”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果然很可爱。“我想,大概是老天给我的补偿吧。我不能跟我最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就给我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你呢,也很公平,当时如果你选择的是我,就没机会发展事业了。可现在,你事业这么成功,连我都很难跟你比。所以,我们都应该感谢HELLEN小姐,当初要不是她一定让我离开你,我们的生活可能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虽然很遗憾,但看来听她的劝告是对的。”阿梅闻言大惊:“你说什么?是HELLEN叫你离开我的……”
两人第二次相遇彼此都没有料到。阿梅在耀文的灵堂里哭到昏厥过去。她再睁眼,周围明晃晃的白,又已在医院了。这次她是真的不愿意张开眼了,醒来的时候,她有点希望之前那几个小时都是做梦了。但是HELLEN正坐在病房里。她左臂戴着黑章,手上还扎着针,盐水瓶子里有规则地滴着药水。“我怎么在这里?高桥呢?”她问。HELLEN拿手擦着她一头的汗,其实很心疼:“高桥赶飞机回日本录音,实在等不及你醒来。是家华送来的。”她听了一愣,“家华?”HELLEN点头,“也是他给我打的电话。他刚走没多久,走之前还反反复复地跟我说,一定要看着你做全身检查。我看呀,家华对你,倒是一片真心啊。”二话不说,她就要挣扎着起来:“我要出院。”
HELLEN急忙按住她,这才醒来,医生关照过要静养,怎么好出去:“哎,我手续都帮你办了,你踏踏实实住几天,检查好了再出院吧,干吗那么着急?”“过两天就是耀文的头七,我请了西藏的高僧过来。我一定要好好送他最后这段路。”阿梅坐得笔挺,眼泪却沿着脸颊两旁直流下来。她哭也没有声音。香港这么大,却难得有地方好放声哭一场。
等到回家,正看到六婶拿着一束百合,说是家华送来的。花白晃晃的,她便第二次掉起泪来,哭着又笑了起来,便拿出钥匙去开车,一路急驶去找家华。家华刚收工,也是一脸的疲惫,他正拿出车钥匙准备开门,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冲他按喇叭。向那方向看去,发现一辆车的玻璃窗渐渐降下来,露出了阿梅的脸庞。家华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应该在医院么。”“来谢谢你的花啊。很漂亮。”尽管憔悴,但还是笑得很高兴。家华也笑笑:“香水百合,你一直都喜欢的。”“累不累?要不要一起吃饭?”家华迟疑一下:“不行了,八点还要赶下一个通告,连路途带化妆只有一个半小时……”她很有些失望:“哦,是这样,那……你赶紧走吧。”
家华看看表,温和地说:“没事,还赶得及,现在正是下班高峰,现在走,路上堵得很……”他看出了她的情绪,总不好意思扫她的兴。阿梅笑了,像个孩子,装得很潇洒地用大拇指指指身边副驾的位子。家华也笑了,一下跳上了车。可是等到坐到车上,两人互相望望,又转过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等了好久,还是阿梅先开了口:“你现在还是同时扛两个组?”已经觉得既然是自己去找人家,自己怎么的也要先开口吧。“不止。还有一张新专辑在筹备。我也跟你们公司签了歌手约,你听说了么?”家华道。然后两人又沉默了。
过了会,又是阿梅先开口:“这么扛,身体受得了?”“还好,就是我妈总担心。”家华道。“你妈当然担心哪,其实……我的钱,没那么着急要你还。”“我知道。你不会缺钱……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家华点了点头。“那又何必呢?你明明知道我不缺钱,干吗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不知道的人说起来,倒好像是我逼你……”阿梅连声道。家华笑得很勉强,本来想忍住,可终究打断了她:“不关别人什么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说了,我愿意这么做。”他实在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阿梅大为激动:“你坚持的原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你的自尊心?刘家华呀刘家华,怎么说呢,我当你女朋友当到最后,已经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开心健康,平平安安,所以才会出手帮你搞定官司的梅艳芳菲事,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的感受?”家华却不冷不热地接口道:“对不起,我试过,我努力了,但是不行。阿梅,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你的好意,我真的好感谢,可是,每次你帮过我之后,我心里就很难受。我想问,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想?你又真的体谅过我吗?你想给我的那些,是不是我真的想要的,你问过自己没有?你总是一副大姐大的样子,什么都搞得定,没你摆不平的,没你搞不定的,那我算什么?”
阿梅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口气,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自嘲地:“我记得我明明是高高兴兴来找你吃饭的,饭没吃成,又成了这个样子……唉,我真不知道我们两个是谁的哪根神经出了错误……家华,你说,我们两个,真的就只能是这样了么?”“阿梅,可能我们这辈子就是当朋友的命。”家华望着前方道。她一愣,随即笑笑点头:“没错,我也这么想。”家华看看表:“对不起,我该走了。路上车多,你开车小心点。”她点了点头,扭过脸。家华下了车,上了自己的车迅速离去。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阿梅软软地将头靠在座位后背上,仰着头,眼泪涌了出来。片刻,猛地发动了汽车……她沿着香港的街道一路飞驰。最终两个人,竟然是因为钱生分了。她这样想。这样的心结似乎再也解不开,但是她现在真的需要有人抱抱她,耀文不在了,她本以为家华可以安慰她,却发现两人终于分离。于是,晚上她一人跑去酒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还专挑烈酒喝。她喝得又快又急,她本来就在人群中很易引人注目,这次就有更多的人瞧着她。这些人里,竟也有旧识,阿冰看了她多时,实在忍不住,便拿了个酒杯走了过去:“梅姐,小心点,别喝醉了,外面有别家报馆的同事。”阿梅笑笑:“谢谢你。”接着喝了一大口,抬起满是醉意的眼睛朝阿冰笑笑。
她自斟自饮,喝得又快又急。HELLEN来时,已醉得狼狈不堪。HELLEN将她扶上车,终忍不住埋怨两句的:“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喝这么多酒,伤身的!然后喝完了还给我打电话,说什么一些乱七八糟我听不懂的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凌晨3点半,我明天还要开工的!”“有……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你也没老公,我,我也没有,我们可以,想喝到几点就到几点!”HELLEN苦笑:“这疯丫头!我们有没有老公跟这事有什么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你……你为什么一次次地破坏我的幸福!”说着竟然借着酒劲大喊起来。
“我破坏你的幸福?”HELLEN惊讶不已。“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她还是大喊。“我怎么破坏你的幸福了,你说清楚!”“……我见过高桥了,他什么都跟我说了……你跟他说的,让他离开我!你是把我捧成了女明星,可你知不知道,我不想做歌星,我不想赚钱,我只想嫁一个我爱的男人,做个正常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她终于大哭起来,叫也叫累了,索性躺在车里,哭得就像个孩子。她从来在人前要坚强,但是此时好像有轻微的碰触,就好将她逼到死路。她哭得真仿佛没有前路了一样。HELLEN看着她,自己也湿了眼。车窗外,下起了雨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醒来,坐起来,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她低声地说:“对不起。”HELLEN抽着烟,望着窗外:“是我对不起你。”阿梅笑了:“怎么会,你把方妍梅一手捧到了今天。”HELLEN摇头:“可是这个方妍梅,一天都没真正快乐过。”
两个女人都不再说话了。车里播着《孤身走我路》,大雨中的香港,霓虹是那么的感伤。
42 香港女儿 (1)
第二天,在排练室里阿梅跟舞美、灯光、服装等人商谈演唱会的筹备工作。她坐在地上,抱着笔记本电脑,仔细地查看着上面的舞美设计图。服装在一边说:“我懂得你的意思,服装搞得古典一些,花哨一点,像京戏‘水漫金山’或‘龙宫盗宝’的样子……”录音师建议:“配器里再多加点鼓,味道更浓……”“对,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去动动脑筋,重新给我一个方案。”阿梅点头通过。“大家累了吧?我和阿璇买了咖啡,要不要喝一点?”HELLEN端着一个放满了咖啡杯的盘子进来。阿梅微笑道:“对啊,大家喝杯咖啡,休息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