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33)
这接连几天去医院抽血,护士都会红着眼对她说:“方小姐,我看了《雨后》啦!实在太好看了!我哭了好长时间,怎么编得那么惨啊……”阿梅笑了:“最后还是大团圆嘛。”那个小护士又说道:“可是分开了20年,就算等到最后大团圆了,人也老了啊!”方小姐笑笑:“能团圆就不错啦。”真的,能团圆就已不错了。很多时候,人怎么能拧得过天。小护士又问:“对了,方小姐,你这次去大陆拍戏,要去多久啊?我上回听王医生说你恢复得特别好,没想到都快到可以拍戏的程度了!”阿梅笑道:“我也没想到。但是最近精神挺好的。这不是明天就走了么,来做个例行检查。”小护士抽完了血,告诉她王医生马上就会把检查结果送过来。阿梅点头。随手给电视换台。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对家华的采访,家华穿着苹果绿的外套,笑容可掬。“又是问终身大事啊?问了这么多年,还没问烦?好吧,我郑重宣布,如果这次《雨后》能提名金像奖,我一定会向我自己喜欢了很多年的女人求婚。我刘家华说到做到。”记者忙问:“您说的女人,是不是阿梅?还是另有其人?”他笑而不答。她看得一个劲地傻笑,边笑边掉泪。笑得连王医生和小护士推门进来,她都没有发现。王医生表情很严肃,小护士目光躲闪,最近大家都怎么了,她总是动不动就哭,周围的人也这样。
从医院出来,阿梅换了衣服,去参加晚上的庆功宴。《雨后》终于提名金像奖。众人都举香槟要开瓶庆祝,她一个晚上都在敬酒,这个过了那个来,虽然她和家华是挨着坐,但是两人一个晚上都没能说上两三句话。《雨后》提名,家华心情当然大好,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我说过,要是这次这部片子能提名金像奖,我就会向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求婚。这个人,现在也坐在这里。”大家起哄,纷纷冲着阿梅鼓掌。她坐在他旁边,听到有人小声起哄:“求婚了,求婚了,要下跪哦!戒指买了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绒小盒子,转向她。她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终于等到这天的时候,她却忽然站起身来,朝门外走了去。
阿梅朝着停车场狂奔。她生怕再缓一缓,自己的眼泪都要倾盆而出了。她现在已经不能满足于慢慢地让眼泪静淌,她是想找个地方可以放声地大哭,要号啕大哭。哭完了母亲过来哄着她,先不问她理由,就是哄她不要再哭。只有文涛看到了,他坐在司机座上,正瞧见她一路地奔出来。坐上车,只对他说一句:“文涛,送我回家。”文涛从没见过她这样,什么都不敢问,就连忙发动汽车。家华从后面追了出来,大声地喊:“阿梅!阿梅!等等我!”“快走!”她拼命地催他。“又跟家华哥闹别扭了?有什么事情,说清楚再走啊……”文涛犹豫起来。
还未来得及答话,家华已经追了过来,车窗是落下的,他站在车外拽住了阿梅,疾疾地喊:“阿梅,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前走?”她低头:“对不起,我想,我想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什么意思?”家华以为她会感动,他想了好多种可能,只是没想到她会掉头跑开。“刘家华,我想过了,我不能跟你结婚。我现在事业这么好,你的事业也那么好,如果跟你结婚,对你、对我、对我们影响都太大!”阿梅说的时候好生硬。原来口是心非这样难。特别是面前站的人是家华。“我不会逼你退出舞台的呀。是不是那天我说要3个孩子,把你吓怕了?哎呀你不用那么当真嘛,我也就是那么一时的玩笑话!阿梅,你放心,你不用做家庭主妇给我煮饭带孩子,只是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有什么可影响的?大家都这把岁数了,难道还打算一辈子做青春偶像不成?”家华急道。阿梅却异常冷静:“……总之我不想结婚。对不起,家华,我想前几天是我搞错了,我对你,一直都是朋友间的感情。我、我,并不是真的那么爱你。”家华愣住。
说完,阿梅冷冷地挥手:“文涛,开车!”文涛却不见动。阿梅厉声道:“你聋了吗?开车!”
家华身体颤抖起来,嘴唇也跟着颤抖了,他张张嘴,他一定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大步走了。只剩下文涛一人急得不行:“阿梅姐,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家华哥有什么错,你干吗老跟他吵架啊!你不是说你一直爱着他?爱了十几年吗?刚才怎么突然又说不是真的爱他了?我真搞糊涂了……”阿梅大叫:“住嘴!我叫你住嘴!”她想求求文涛,再也不要说什么了,她真的什么都不能再听了。文涛发动了汽车,却还在嘀咕着:“我偏要说!就是你不对嘛。你们两个那么般配,都是大明星,将来的孩子一定是巨星,能结婚多好啊,干嘛不结婚啊,你看家华哥多伤心……”平日里,这样体贴的文涛,此时他毫不知情,他不知前头,也猜不到后头,她没有办法怨他,但是她已忍无可忍,一把拉开车门,跳下了车,向另一方向大步走了去。文涛在身后大喊:“梅姐!梅姐!”
48 香港女儿 (7)
几天后,阿梅从报纸上得知,家华推去了所有《雨后》的后续活动,飞去北京接拍《四面楚歌》。
他几天没有联络她,家华换了内地的号码,经纪人不愿意透露,就连阿梅,都不行。所有的人都跌破眼镜,大家都不知道,阿梅是怎么了。又几天后,文涛跟踪阿梅去了医院。众人方得知了她的病情。这方几天,已经天翻地覆、满城风雨了。于是她每天喝酒,HELLEN气急败坏找上门时,她正盘腿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烟灰缸里满是抽过的烟头,抱着红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唱片里放的都是最幽怨的情歌。HELLEN一进门,就劈手夺过了她的酒杯,怒斥道:“你还喝酒!你,想干什么啊?”她却还强作微笑:“喝杯酒犯法啊,那么凶。”抬起眼皮看着HELLEN,似笑非笑的眼。“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阿梅愣住了。
HELLEN转身关上门,压低了声,好言好语地同阿梅讲:“从明天开始,我帮你把工作全推了,你赶紧给我住院去!”HELLEN讲完眼睛就红了。“我不去。你见过我姐姐做化疗是什么样子……我是艺人,是公众人物,我怎么上街,怎么见人哪……不,我不能做化疗。”阿梅也是红了眼睛,可依旧这样倔强,脸上还带着笑。一个人同时间里带着3种表情。看得HELLEN的心里好像堵住了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抽水马桶被堵住了会是什么下场?它本来想将恼人的东西丢到昨天,可这一下,全都冲不下去。
HELLEN今天来的目的是劝说,只得先把眼泪咽回去,苦口婆心地对着她讲:“阿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些……什么公众人物,也大不过自己的健康!既然医生说还有机会争取,为什么不肯做最后的努力呢?你还年轻,你向来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你知道吗?癌细胞怕的就是意志坚强的人!得了癌症,第一就要乐观,别紧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得有抵抗力对付。我表姐自己就是医生,得肺癌动手术,都12年了,到现在还好好的,最近还打算找老伴呢!她就说了,其实呀,人人身体里都有癌细胞,就像打仗一样,拼到最后,就看谁的抵抗力强了。”阿梅一直在笑,听了这话终于哭了起来。“家华他现在一定还在北京等着你去拍戏呢,你必须尽快好起来。”HELLEN的这句话才是最中要害。阿梅心想,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她得争取时间,她一直想去北京,这许是她与家华最后的一部电影。
阿梅终于同意要住院了。但是她和HELLEN商量好了,还是先瞒住母亲。这几天,方妈每日在厨房替她煲汤,今天又将一只鸡的肚子剖开,再把满满的莲子、桂圆、红枣等东西填进去。这是最补血的五元鸡。她只知阿梅是贫血,缺什么就要补什么,六婶跟着打下手。方妈边忙边对着六婶说:
“阿梅从小就爱喝我煲的汤,这些年我都没亲手给她煲过汤了。她现在那么瘦,又贫血,一定得吃点好的补补。别人煲的,万一不合她胃口怎么办?对了,我定了好几只八头鲍,你帮我打电话催一下,看看送过来没有?我等会做好了一起给阿梅送去。”六婶退出去,笑着摇摇头。哪个母亲不疼身上掉下的肉呢。何况,她是珍宝,需要好好地疼。
阿梅的梳妆台上依然放着各种日常的化妆品: 香水、粉盒、口红……一样都不少。只是化疗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她每天站在洗手盆前呕吐,抬头,看着镜子里清瘦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过头,梳子面上全都黏了大量的发丝。她的头发已经剪得很短,这倒还好说,对外只说是新发型,只是这样大把大把地落发,看得常常自己被自己吓到。
这几天,阿璇总是站在门口替她看门,一听到方妈上楼的脚步,就急急地喊她。她便赶紧地整理头发,又补粉,再涂上唇膏。以前从未这样依赖过化妆品,现在却觉得缺了它实在不行。HELLEN带她这么多年,现在每天见她这样的化妆,觉得心疼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今天替她带支口红来,明天为了怕她多心就送瓶香水来。只说是朋友最近来往法国比较密集,东西带得多了,大不了算是高价卖她的。谁不知道明星赚得多呢。她和阿梅开玩笑道。两人都笑,笑的时候又都觉得好凄凉。
阿梅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她只能笑笑,将HELLEN的好心一并化在脸上,哪怕是换来一个小时的美丽。她却不知,越是这样,旁边的人看着就越加地难过。这回真要住院去了,除了脸色苍白—母亲也只以为是贫血,其他竟看不出异样来。走进病房,正看着阿璇帮方妈和六婶把保温瓶和各种食品盒子一一摆好。她立刻换上笑容,对着母亲撒娇:“妈,你怎么又拿这么多东西来啊?”方妈心疼不已:“你怎么又下床了?赶紧回床上躺着去!”她只认为是这些年积劳成疾烙下的毛病。阿梅笑笑:“妈,我是贫血,又不是瘸腿,不用老躺着的。”“呸呸!乌鸦嘴!把这些汤都喝了,再胡说八道也不晚。”方妈生气道。
阿梅看着母亲带来的食盒,喊起来,“这么多,要我一个人喝?妈,你也一起喝吧。”方妈道:“我们在家里,想吃什么都方便,你好好补身体,别管我啦。”她也不听母亲的,便叫起了阿璇:“那……阿璇,你也来一碗!”方妈忙拦住她,这炖了好几个小时的汤啊,只为了给她补身体的:“哪能给阿璇喝呢?这是专门给你这个病人做的!对吧阿璇,不会说我小气吧?”六婶也插嘴:“是啊,方小姐,这些都是方太太自己烧的,她一个人在厨房忙了一整天,光汤就煲了6个小时,你可一定得多吃点儿。”方妈打开盖,拿出碗来给阿梅满满地倒了一碗:“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医院的菜再好,哪比得上家里的。想吃什么,妈给你做,一点都不麻烦。”她的眼眶红了,赶紧低头装作大口喝汤的样子,“嗯,好喝!”边喝边赞叹。听得方妈好是高兴,心里盘算着明天给她带什么汤过来。她却是边喝,眼泪边掉在了碗里。
转眼已是2003年了,这一年带着一个可怕的标记,那就是SARS。整个城市为这个词而困扰着。而这边的阿梅,她每天见的窗户外树枝慢慢地抽芽,绿绿的,只道一个春天又将来临。香港的春天来得早,文涛与阿璇总是吃过午饭趁没有开工的时候,过来陪她在草坪上散步。那天闲聊的时候,文涛无心说了句,“你最近住院,又是单人病房,可能不知道,现在外面闹SARS闹得很严重啊,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她听了一惊:“什么?什么SARS?”“一种怪病,得了就咳嗽,发高烧,不明不白的就死了,像感冒又不是感冒,反正挺吓人的!”文涛道。阿璇插嘴:“是啊,政府都发通告了,不让到人多拥挤的地方去,幼儿园和小学都放假了,现在好多晚会呀,演出呀,展览会呀……都取消了!”
当天,阿梅就让HELLEN带来电脑,随即查遍了有关SARS的所有新闻。看完以后觉得背上凉飕飕,血凉了一半。每天看到新闻就不再换台。听到北京就更加地瞪大眼。可是这时候,SARS已经开始肆虐香港了。每天来给她打点滴的护士跟她讲起医院新收的那些SARS病人来,听得她头皮一阵发麻。香港既是如此了,那北京该是什么情景啊。家华住在组里,条件又自然比在家差得更多。她的心,就早飞到北京了。
左想右想,一个电话打到了HELLEN处。“HELLEN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拜托了,帮我打几个电话,明天下午3点,我要召集演艺人工会的紧急会议。”“阿梅?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HELLEN在电话那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病成这样,还开什么会,而且现在人人为防SARS,谁愿意出门来呢。阿梅坐在病床上,很是冷静:“我没有疯,我现在很清醒。到时我再跟你说,你现在先打电话通知吧!”“啪”地挂上电话,又拨出另一个号码。“王医生,我要出院,马上出院!”这次是打给王医生的。王医生听了差点没被气过去:“什么,你要出院?阿梅,你现在这个样子,出院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