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紫心海的花朵很小,那一点点花粉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黎歌单膝跪在地上,倾身过去,小心翼翼的用竹签把那些黄色的粉末拨进事先准备好的小炉子里。
炉子里的火烧的正旺,花粉混杂着其中早就备好几味药散发出一抹淡淡的清香,却不似草药那般清苦。
黎歌将药炉捧回车上,未央靠在里边的睡榻上,隔着一小段距离安静的看他留给她的侧面轮廓。
黎歌一直在低着头专注的打理那个小药炉,车厢里的光线很暗,借着昏黄的灯光,他面部的线条就更显得柔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一切打点妥当。
黎歌回头,发现未央正在愣愣的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这个面对任何情况都儒雅淡定的男人,突然间就有些不自在。
黎歌以拳掩嘴轻咳了两声,未央回过神来,稍稍将目光移向一侧的窗外。
片刻之后,未央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黎歌手边的小炉子上,略有几分尴尬的说道,“谢谢你!”
很实心的三个字,不是刻意的疏远,那语气黎歌分辨的出来。
他想要回她一句话,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能报以歉疚的微笑。
歉疚这个词让未央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他跟黎歌之间——
终究有些关系还是要挑破的。
未央欠了前身,略有些苦涩的再次将目光移开,“黎歌,我跟他——”
这一夜之间,她突然就开始害怕提及末白的名字,每一个涉及他的字眼都会让她感觉到不安。
前夜里末白那么狂热的眼神像一个可怕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有些事将会避无可避。
而可笑的是,事到临头,她,沈未央,作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居然退缩了,想要就这么把自己撇清。
“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黎歌平静的打断他的话,神态自如,根本就让人看不出他是在逃避什么。
未央自嘲似的笑了笑,这一次却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继续说道,“我跟他是没有可能的!”
一句本该耗尽毕生心力的话,就这样轻飘飘的吐出来。
原本坚冰裹就的心脏瞬时裂开一道口子,窗外的风都透过严密的车厢灌进来,感觉到的是刺骨的寒凉。
未央明白,这样的一句话出口她就真的永远不再是沈未央了。
沈未央的生命,就算有一半那么不遗余力的分给了仇恨,另一半却始终是留给凌末白的,如今——
她背弃了她的心。
那么,从今以后她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跟沈未央和凌末白,乃至夜流火都毫不相干的人。
至于黎歌——
却不知为何,总让她存了一丝渺茫的期待。
总觉得,或许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究竟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黎歌闻言微微一怔,抬起头,唇角一直挂着习惯性的温软笑意。
车厢里的光线很暗,甚至是有些模糊的。
可是黎歌的眼睛却很明亮,像上好的黑色宝石,就那么直直的望进未央的心里。
然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就有什么不遗余力的暴露在这片清明的目光之下。
终究她还是不够磊落,连放手都用了这么卑劣的方式,结束在末白孑然离去的背影之后。
未央厌恶的别过头去,冷笑说道,“现在你一定开始鄙弃我了吧,其实连我自己——”
未央想说“其实连我自己都在鄙弃这样的自己”,却被黎歌突然打断。
“未央!”这是黎歌第一次唤未央的名字,语调却显得略重了些。
他知道未央想说什么,可即便是她自己,他依旧不想听到任何一个诋毁她的字眼儿。
未央的诧异的回头,就瞥见黎歌微微蹙起的眉梢。
四目交接,黎歌眼中的神采瞬间又退回无声的平静。
“有些话是要说出来的,”他说,每一字都显得那么诚恳,“这是两个人的事,有没有可能都不该由你一个人来说。”
两个人的事吗?该说出来吗?
可是黎歌,心思清明如你,难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是终其一生也无法说出口的吗?
未央挑眉,冷涩一笑,“那么黎歌,你心中所想为什么从来不说?”
未央恍然间发现,不知何时起,对于黎歌她竟然苛刻起来。
黎歌闻言,提着茶壶的手微微停滞片刻,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将茶杯斟满,递给未央。
未央看着那个杯子里随车震动而微晃的茶水,却没有伸手去接。
时间就在黎歌指尖慢慢弥散的暖意中一点一点的流逝,最后,黎歌把杯子凑近唇边浅酌一小口。
放下杯子,他抬眼再次看向未央,目光依旧柔和,“我心中所想,未央你都知道?”
他的声音醇厚,淡然的语调中竟似是藏了一丝无声的叹息。
未央一愣,后面的话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原来在她跟黎歌之间,有些话也永远都是不可云的。
迟疑片刻,未央才冷冷的反问道,“平心而论,难道你就真的是这么心甘情愿的接受眼下的这种生活吗?从我强行改变你命运,将你拉回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你真的就不曾有一点点的恨,哪怕是遗憾吗?”
“恨?”黎歌像是停了笑话,压抑着嗤笑了一声,继续平静的跟未央对视,突然问道,“丫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我都不曾去找过舅舅吗?”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柳楚云是不曾对黎歌掩藏过他的真实身份的。
可既然黎歌他什么都知道,这些年来他又为什么不去找寻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寻一个依靠。
未央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
黎歌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慢慢将视线移向窗外,缓声说道,“因为我知道,对于整个家族的命运,舅舅的心里始终存着一份仇恨却发泄无门,而我——就是能那个将这份隐藏至深的仇恨瞬间引燃的人。”
颜南敏是个深谋远虑的智者,便是心里对南野王藏了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拿自己家族的存亡来开玩笑,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我,而这个所谓的十足的把我——
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如果不是未央把南野的这片天下搅的天翻地覆,给了颜南敏一个发作的契机,或许他是真的会将这恨带进棺材的。
所以黎歌没有成为这次****的导火索,却阴错阳差的成了未央在这乱世中得意保命的护身符。
原来因果循环真的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可是风黎歌这个男子却成了她跟整个沈家的救赎。
“难道对于颜氏家族的命运,你就从来不曾恨过吗?”未央生硬的追问,黎歌面前,她再次觉到了无地自容。
“那么你相信所谓的天命富贵吗?”黎歌不答反问,继而不带未央说话便又兀自摇头说道,“盛极必衰,这是天道轮回,对我而言,这还构不成仇恨的理由。”
黎歌的话让未央突然就有了一丝了悟。
天道轮回,可是黎歌,你的父亲却给了我足够的理由去恨一生。
未央垂眸,不带任何情绪的淡淡问道,“那么你觉得什么才是构成仇恨的理由?”
未央的意思黎歌明白,车厢里的气氛有瞬间的凝滞,最后出现的也只是黎歌的叹息,“人生一世原本就不长,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捆绑呢?”
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我才无法挣脱。
未央抬头看了黎歌一眼,却没有再多解释,将目光移向另一侧的窗外。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马车一停未央便已转醒,两排睫毛如蝶翼轻轻颤动了一下就没了动静。
黎歌看了未央一眼,赶车的侍卫跳下车,为二人拉开车门。
黎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手里的书卷,将旁边的小药炉递给侍卫。
侍卫抱着药炉退到一边,他又扯过旁边柜子里的薄毯替未央搭在身上,这才下了车。
车门合上,未央缓缓睁开眼依旧没有动。
车厢里的油灯散发着点点韵黄的灯光,却因为空气里缺了一个人的气息而少了暖意。
她说不清自己这是在逃避黎歌还是皓月,就只是用这样一个假寐的姿势持久的让头脑保持空白。
黎歌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车厢里的油灯早就灭了。
黎歌上车重新点了灯,未央依旧保持他离开时的姿势侧卧在榻上,却是真的睡着了,身上的薄毯滑落大半落在了地上。
黎歌微蹙了下眉头,倾身过去给她拉毯子。
未央一向浅眠,这一点黎歌知道,虽然他竭力放轻自己的动作,当毯子重新搭在身上的时候未央还是警觉的动了动身子。
“回来了?”未央欠了欠身,睁开眼,神智朦胧间看到黎歌温和的眉眼便又松懈了下来。
“恩!”黎歌微笑着点了点头,扶住她正预起身的身子将她重新安置在软榻上,“躺着吧,一会儿就回去了。”
未央扯动嘴角构成一个浅淡微笑的表情,然后就真的乖顺的闭上眼,似乎在黎歌面前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情况能让她感觉到不适。
未央很快再次睡着,黎歌眼中那层似乎永恒的笑意就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那么温暖的笑容就这么消失不见,灿若星子的黑色眼眸深处染上一层浓浓的忧郁。
他坐在旁边看着未央睡梦中的面孔,看似安静实则波涛暗涌,就如同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在他这样一张温和的笑脸之下掩藏的是多少无奈的忧伤。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忧伤全然的因为眼前这个倔强到残忍却总会在无意中展现完美笑容的小女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或许是西土城中那个午后阳光下毫无交集的错身而过,或许是淮西镇午夜灯影下那一个决然的转身,或许是当年大郓城外渐行渐远的那一抹夕阳,也或许是在那些彼此都了无音讯的日日夜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陷进去的,却知道,在这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感情中,他再不能抽身而退。
他想要守护她,照顾她,他纵容着她的一切想给她最完整的自由意志。
可是——
她不快乐,他也不快乐。
跟他们牵连在一起的很多人——也都跟着不快乐。
他们都被自己的身份束缚住了,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救赎。
黎歌的指尖一点一点沿着未央脸部的轮廓游走,他并没有触到未央的肌肤,只用灯光下那一点柔软的影子与她相依相偎,仿佛他与她之间永远都有这么一层微妙的距离无法穿透。
最后,男子的唇边渐渐展开一抹温软的笑意,缓缓闭上眼。
“丫头,或许,你该回到流火身边去!”
他的声音很轻,跟车轴转动的声音纠缠在一起甚至是有些微不可闻的,可是睡梦中的未央却是感觉心口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次,近乎窒息。
黎歌似乎是睡着了,靠在软榻旁边一动不动。
未央缓缓睁开眼,车厢里灯影晃动在她眼眸深处投下一片朦胧的影子。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这男子疲惫的面孔,虽然不舍还是一点一点的将目光一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很幽深,车厢里就只有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未央静静的看着,良久,嘴角泛出苦涩的笑意再次闭上眼。
黎歌,很多话我们都是不能说出口的,我以为你知道的。
可是既然你说了,那么我就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因为——
我再不想你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