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李三、赵四还有贺六正在小酒馆里喝着几个大子一壶的劣质黄酒,一边醉熏熏地叙说各家的困窘,今天上午,他们上工的纱厂老板饮弹自杀了,因为存放棉纱的仓库让小日本的飞机给炸了,价值几万大洋的货物化为了灰烬。
“囡囡今天过生日,说好了要给她买红头绳的,可是……”赵四说着眼圈就红了,老板已经自杀,留下一个寡妇还有一对嗷嗷待哺的幼儿,别说给他们发工钱了,他们这些工友还得倒帮着筹钱,才替人孤儿寡母凑够了回宁波老家的盘缠。
“还有我老娘,没钱抓药可咋弄啊。”贺六满脸愁苦,他八十岁的老母病倒在床已经半个多月了,因为家里穷所以一直强撑着,原指着今天领了工钱好去抓药,不曾想纱厂老板却是自杀了,没有工钱,他拿什么去抓药?
李三呸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说道:“听说小日本已经从张华滨登陆了,整个上海也马上就要让他们给占了,往后的日子咋过?”
赵四和贺六的脸色便变得越发的愁苦,五卅惨案虽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他们这些老工人却仍是记忆犹新,西洋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东洋人更加不是好鸟,真要让小日本占领了上海,还能有他们这些工人的活路?
在日本人眼里,中国人就是猪是狗哇!
正好两个学生扛着横幅从酒馆前经过,他们看不懂横幅上写的是啥字,可是学生嘴里喊的口号却还是听得懂的。
“举国血战,共赴国难!”
“宁做战死鬼,誓死不当亡国奴!”
“干!”李三将酒杯往板桌上一顿,起身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这便投军去,跟小日本拼了算球!”
“算我一个!”
“妈的,我也去!”
赵四、贺六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浊酒,也跟着站了起来。
“走!”李三大手一挥,又猛然撩开身上的短褂,大步流星走出了酒馆,赵四、贺六抹了抹嘴巴,毅然跟了上去。
殷老七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不想还是惊动了妻子,妻子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从床上坐起来,无比紧张地问:“七哥,你这是要干吗去?”
从昨天凌晨开始,张华滨那边又是打枪又是打炮,可把殷行镇上的居民给吓坏了,除了极少数胆子大的商家,各家纷纷闭门落锁,殷家也是大门紧闭、二门落锁,一家三口躲在后院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殷老七道:“我去外面看看。”
“七哥你别去,不要去,求你了。”
妻子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她虽然嫁入殷家不久,却也知道殷家跟日本人是有血仇的,事实上殷行镇的绝大多数居民都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五年前的一二八上海抗战,日军屠了半个殷行镇,战后几乎家家都在办丧事。
殷家更是死了七口人,殷老七的奶奶、父母、妹妹、哥哥、嫂嫂还有未满月的侄儿,全都惨死在了日军的屠刀下,殷老七当时正好在棉花地里干农活,这才侥幸躲过这场死劫,从那以后他就去铁匠铺打了一把特大号的柴刀。
昨天凌晨张华滨那边枪声大作,殷老七就开始红着眼睛在柴房里磨柴刀,刚才他又偷偷地将柴刀别进腰后面,妻子焉能不知他出去是要干吗?
妻子拦着殷老七,摇着头,抽泣着说道:“七哥别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
望着泪水涟涟的妻子,再看看妻子怀中睡得正香的女儿,殷老七的眼圈也一下红了,神情惨然地说道:“绣娘,小日本不是人,他们就是一群畜生啊,要是再让他们占了镇子,我死不要紧,可你们娘俩还得受活罪呀。”
妻子哭道:“不是还有当兵的么?”
殷老七摇了摇头,惨然道:“当兵的再多也有打光的时候,当年的十九路军那么能打,最后不也退出了上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让那群畜生踏入镇子,更不会让那群畜生欺辱你们娘俩,绣娘,我走了。”
说罢,殷老七就毅然走出了房门。
望着殷老七决然而去的背影,妻子不禁泪如雨下,怀中的幼儿从睡梦中醒来,咿咿哑哑地叫着,却不知道她的父母正经历着惨烈的生离死别。
殷尚文正在自家堆放杂物的阁楼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殷母循声找上来,问道:“尚文,你在找什么呀?”
殷尚文搪塞道:“没找什么,就是随便翻翻。”
殷母出身于书香门第,平时对这个儿子的教育也极为严格,一看儿子的神情,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尚文,你老实跟娘讲,是不是在找你爸留下来的枪?”
殷尚文的眼神有着片刻的躲闪,不过马上就变得坚定起来,正视着殷母说道:“娘,我想上战场,我要去打日本鬼子!”
殷母道:“打仗不是有国军么?”
“娘,你看看这个。”殷尚文将一份卷成筒状的申报递给殷母,激动地说道,“国军打得很苦,死伤惨重,我不能让他们成为最后的国军,更不能让他们成为最后的英雄,所以我要参军,我要上战场,娘,你知道爹的枪在哪?”
殷母没看申报,颤声问道:“儿啊,你真想好了?”
“娘,我想好了。”殷尚文重重点头,毅然决然地应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若是亡了,家又何处安放?”
殷母默默点头,儿子肯为国家、肯为民族而战,这让她感到欣慰,同时她又难免感到心酸,她就一个儿子,要是有个好歹……殷母终于还是走到门边最显眼的那口箱子边,又打开盖子从箱盖的翻袋里摸出了一把镜面匣子。
殷尚文接过镜面匣子,走到阁楼门口忽又转身回头向着殷母跪下,又一个响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娘,自古忠孝难两全,请恕孩儿不能膝前尽孝了。”
望着跪倒面前的儿子,殷母泪如雨下。
上海人五年前就吃过小日本的大亏,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以后,日本军舰以及飞机的狂轰滥炸又误杀了不少无辜平民,正所谓旧仇添新恨,被舒同文这十几个学生一煽,聚居在殷行镇的工人、学生、商人还有农民一下就爆发了。
于是,商人放下了手中的算盘,学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工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农民也和妻女拥别,然后毅然上了大街,汇集在横幅后面的人流越来越庞大,一路循着枪声走到丁家巷时,已经聚集了足足两千多人!
按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很危险的,既便都是平民也同样会招来日军舰炮、飞机的狂轰滥炸,然而日军的军舰、战机对此却是“视而不见”,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就在同一时间,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一个团正在黄浦江边集团行军,日军舰炮和飞机都轰炸教导总队去了,根本顾不上殷行这边。
刚刚赶到丁家巷的徐十九也着实给吓了一跳。
徐十九在殷高路口遇到了一个61师的通讯兵,一问才知道十九大队就驻扎在周宅,不过等他赶到周宅却又发现十九大队已经开赴丁家巷,便又匆匆往丁家巷赶,结果就在这里遇到了这么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
听清楚游行队伍喊的口号,徐十九当即破口大骂,发动群众进行举国血战是对的,却不该是这么个血战法,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这么多人排着队、喊着口号往前走,小日本只需几挺机关枪就能把人全突突了!
要不是教导总队那边吸引了日军的火力,这边早不知道被炸成什么惨样了。
徐十九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游行队伍,当他看到队伍最前面挥舞双臂、喊着口号的舒同文时,一下就火了,这个愣头青!
“舒同文!”徐十九厉声大吼。
“徐大队长?”舒同文大喜道,“你伤好了?”
舒同文对徐十九是真佩服,这是个真正会带兵更会打仗的军官。
“这是怎么回事?咹?!”徐十九没有理会,伸手一指游行队伍,喝问道,“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小日本扔颗炸弹下来就得死一片?你这是在拿同胞的性命往小日本的枪口上送,你这是犯罪,知不知道?”
舒同文无言以对,南苑军营的惨象闪电般掠过他的脑海。
有学生则抗声道:“长官,我们不怕死,我们就是来打仗的!”
日军战机随时可能飞临殷行上空,日军舰炮也随时可能转向,聚集在这里的上千号人随时可能遭到日军屠杀,徐十九再顾不上跟这些个书呆子理论,只能改堵为疏,说道:“你们不是一直都想要当兵,想要上战场打鬼子吗?”
舒同文和十几个学生连连点头,两眼放光。
徐十九看了看乱哄哄的游行队伍,沉声道:“我现在就交给你们一个任务,只要你们能够完成任务,我就答应你们加入十九大队!”
“大队长你快下命令吧!”舒同文大喜。
徐十九道:“好,给你十分钟疏散人群,再从其中挑选精壮的、有武器的,组成民兵预备队,随时听候我的调谴,剩下的统一编为民夫队,协助十九大队挖战壕工事,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弄些修建工事的物资!”
“请大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舒同文啪地立正,十几个青年学生便分头而去,一边用硬纸板卷成的喇叭大声呐喊,正喊着口号往前缓缓推进的游行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这边的喧哗声渐小,前边却突然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一听这炮声,徐十九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对面的日军至少也有大队以上规模,当下他也顾不上这边厢了,甩开大步就冲向了丁家巷,丁家巷,新兵连已经陷入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