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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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紫桐

“花?”织成想了想,道:“这样一座楼台,想必瑶花奇草是少不了的。只这些树木遮住了,楼台又高,上面便是种了什么花草,也得走上去瞧。只是……”

她皱了皱眉,道:“虽然丞相准许我在铜雀园中养病,但也不能到处乱走。这座楼台不知住着哪位美人,人家或许不乐意咱们上去呢。”

说到此处,不禁在心头狐疑道:“曹操真是奇怪,他不是想着要杀我灭口么?索性让我伤重而死,他也少了杀人的口实,怎的不但让谷少俊救了我,还放我在铜雀园中到处乱走?我若将左慈威逼他之事说了出去,纵灭了我的口,又有什么用?”

忽的一凛,又想道:“这里是他的铜雀园,这园中人不管是怎样品级,都如是他掌中笼里的雀儿,冲不出铜墙铁壁去。不管我告诉了多少人,他都可一并杀了。”

脚下不禁更是踌躇,紧了紧披风,道:“咱们还是回去罢,可别连累了人。”

“无妨的,”

明河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缕沙哑,眼底水光闪烁,笑道:“丞相说了,只要娘子你醒过来,便许你在园中行走呢。”

“走近些,也就瞧见了。”

织成想起当初明河说起铜雀园时,那闪闪发光的眼神,也不忍太拂逆她的意思,遂点了点头。

三人相扶着,拾阶而上。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夏天快要过去,那些树叶也变作了半绿半黄,阳光洒落在树叶间,一闪一闪,象是半透明的黄绿玉片。

自己是暮春时节过来的,到现在的时日,也算不短了。只有三年时效,到了便要回去,可是流风回雪锦的消息杳然,每次都以为找到了线索,但很快又断掉。

她看着那些黄绿玉片般的树叶,怅然地想:“也许还等不到那么久,我就被曹操杀掉了。可是,比起在那个时空,呆在贺以轩身边营营役役,眼睁睁地看着他而不敢爱,这样的时空,我终究是没有白来过。”

石阶不觉之中已经走完,朱漆阑干近在眼前。

织成才将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阑干,便呆在了那里。

原本应铺有光滑白石的楼台地面上,许是花期已过,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紫色花朵,大的如掌,小的如杯,花瓣往后微微翘起,形如凤凰,而当中吐出三根淡黄色的蕊丝,在风中轻轻颤动,便如凤凰那美丽的冠翎。

远远看去,楼台上便如铺了一层紫云,深沉雍容,艳光夺目。

织成的手下意识抚向朱漆阑干,阑干旁是一块不起眼的石碑,尚保持着最朴真的璞石形状,上面三个隶字,凝重神慧:

“桐花台。”

“这是……紫桐花?”织成蓦地从那深紫的梦境中醒过来,含笑去拉身后呆若木鸡的明河:

“傻丫头,这是紫桐啊,你心心念念的奇葩呢。如今瞧见了,开不开心?”

她眉头挑了挑:“哦,是你二人带我来的,或许你们早就看过了是不是?就哄着我一个?”

“没有没有!”明河也象有些恍惚,忙不迭地摇头:“我们就知道这里是桐花台,不不,我们只知道桐花台是向着这个方向,其实也拿不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中水光亮晶晶的:

“原来这就是紫桐啊,真美,真美……姐姐,你喜不喜欢?”

槿妍站在一旁,神情有些黯然。

“我们明河真了不起,刚刚许下要看桐花的愿望,就果真看到了。”织成笑着逗明河:“下次一定要许个好愿给我,兴许就实现了。”

是谁指给明河和槿妍桐花台的方向?无非也是曹操的安排。

他这是告诉自己,自己提出的要求,他一一地实现了。再也不欠她董织成任何恩情,而她终要一死,才能偿了他的恩赐。

明河的泪珠挂在睫毛上,眼看着便要掉下来,又被她忍回去。

难道是看到这桐花,喜极而泣么?

“不!”明河哽咽着,猛地扑过来,趴在了她的肩上,小小的、单薄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姐姐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我知道是你向丞相提出的请求,所以我才能看到桐花!人家都说姐姐你铁血无情,狡诈狠辣,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这样好……姐姐……”

“他们?谁?织造司的人?还是这铜雀园中人?”织成抬袖,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我们好不好,不用他们知道。”

她看向那片桐树,树叶也凋落了不少,可不知台上为何只留下花朵。且枝头的叶片上,还残留着雨滴的痕迹。是昨晚骤起了风雨,才将这些桐花全部吹落的么?终究是晚了一步,没完全达成明河的愿望,看不到紫凤栖于枝头的美景。

明年紫桐花仍会开放,但自己已不在这世上。不知明河还有没有机缘,重来这桐花台呢?

“的确是姐姐向丞相求来的恩典,看看桐花也不算什么,瞧你哭成这个样子,叫人家看了,还说咱们绫锦院中大名鼎鼎的辛明河,竟然这样上不得台面。”她拍了拍明河紧紧搂住自己肩膀的手腕,歉意一笑:“只是,你要看紫凤栖在枝头的美景,可惜看不成了,那些紫色的凤凰,它们高处不胜寒,全都飞下地来啦。”

明河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姐姐!你不要离开我!你要是离开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难道是曹操把自己将被赐死之事告诉了明河槿妍?那以这二人的聪慧,又怎会想不到询问缘由?如此一来,岂不是连她们也要被曹操灭口?

织成心头一跳,无意中掠到槿妍微红的眼圈,更是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一把攫住明河的手,急急问道:

“你说什么?你……你是听谁说我会离开你们?”

明河抬起双眸,泪水浸泡中越显得晶莹悦目,隐然有了美人胚子的雏形:

“谷神医说……说姐姐你元气损耗太过,只有十年寿命了!”

“你说什么?”织成不料竟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心头大震之下,颓然放开了明河,喃喃道:“十年?”

手上一紧,却是槿妍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了她的。

“娘子!谷神医不过是个医生,对于道家内力一道并不甚了解,娘子你的真气与少君的如同一源,不过是元气受损,若少君细细参详,一定会找出培元固本的法子!”

她的眼底也有不安,但提到陆焉时,却自然而然地迸发出一种信赖的光采,似乎只要他在,这世上一切的难事便会迎刃而解:

“所以娘子你一定要放宽心,好好调养!这铜雀园中风光如画,居住适宜,承蒙丞相恩典,许娘子你留在此处养病,且容了我俩陪伴,比起咱们绫锦院来,自然是天上地下。这些天为了给娘子你治病,谷神医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都是丞相都下令任其所取。如此日长,娘子便是有再重的痼疾,想必也能痊愈……”

一面说,一边恙怒地瞪了明河一眼。

明河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飞快地抹了抹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正是!有丞相这样照拂,哪有调养不好的道理?果然是我年纪少,见识又浅,遇着些事就大惊小怪,姐姐你要多教教明河!”

“丞相许我住在铜雀园中,又令谷神医为我治病?”织成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但见槿妍明河二人大力点头,明河更是喜孜孜地道:“其实我们也是听侍女们说的,而且她们说,丞相因姐姐你提出要让明河瞧瞧那些紫桐的要求,故此将姐姐安置的住处,便是紧邻桐花台的房舍之中,姐姐这些时日养病便是在那里了,也有个小小的名儿,唤作落云馆。”

织成心中觉得甚是怪异。

她醒来之后,得知自己在铜雀园中,便已大为惊讶。但看槿妍与明河二人,似乎也对这样的际遇十分茫然,想来以她二人的身份,亦不会得知曹操的真实想法。

可是曹操究竟在想什么?不但暂不杀她,还颇为优容?难道他是想做个研究,看看一个自知必死的织奴临死前的倒计时N天是怎么过的?

她从那黑沉的渊底醒过来,对于生死,不知不觉中,已经看得极淡。即使是想到自己终会被曹操灭口,似乎也没有最初那么恐惧。

想那么多做什么?身体好不好,寿元有多久,其实也并不重要。

“好了,”她没带巾子,伸袖过去,为明河拭去一滴残留在鬓角的泪珠,一边柔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是要死的。”

心中却想道:“反正我要被曹操灭口,根本就活不完这十年啊。”但想到这话说出来,明河只有更伤心,遂又微微一笑,从一旁的白石阑柱上,拾起一朵紫凤般的桐花,递到明河面前,道:“你瞧,这么美丽的花,和其他草木也没什么区别,一阵风过,便落满了楼台。可是它倾尽全力,在这世上开放过,即使落下来,也没有什么遗憾。”

来到这个遥远的时空,见过这许多英雄人物,杀过人,放过火,肆意地活过——同时代的女子,谁比得上她。

她纤长而净白的手指,轻松地捻转着花茎,那花瓣便在空中旋转,带起了紫色的光影,一如紫凤活了过来,尾羽舒展开来,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

明河抬起泪眼,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槿妍紧紧地扶着织成,眼角微湿。

忽有一缕琴音,自树梢风尾,悠然而起。

起初只是轻轻的拂弄,象细密的雨声,悄然润泽大地;继而听见种子破土,轻微地啪声中,炸开外皮,有嫩芽钻出来;忽然春风拂来,树叶舒长,一寸寸地向外伸展,倏忽之间,便是枝繁叶茂,绿叶成荫。

琴音渐渐大起来,由单薄的清新,化为华美的丰厚,那是树上开出花朵,一层层簇拥在一起,重楼叠迭的花瓣,绚烂如云霞,馥郁的香气氤氲不散。

琮琮数声中,香气渐渐散去,秋风的凉意从弦上传来,树叶簌簌飘落,天高林肃,雁行明空,金质一般的明快清音回响袅袅。

铮。弦声拨动,却是第一片雪花飘然落下,转为冬的寂冷。雪不断飘落,覆盖了所有大地的颜色,也冻却了所有的生命,无边无际的雪野,使天地仿佛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任何草木痕迹。

然而,就在这样无声无息、寂静清冷的雪层下,仿佛能听得到种子呼吸的声音,即使被深埋地底,生命的力量仍在不断蓄积,只待春风一至,便破土而出,向这个世界绽放出嫩绿的新颜。

生与死,不过是个循环的过程。生命的终点是死亡,死亡之中又蕴藏新生。生生不息,方为大道,于树木如此,于人类如此,于万物如此。

淡淡的琴音,徐徐而来,如白云过眼,如清风掠耳,如这世上一切的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炫技,明净阔朗,自有一种让心安定下来的无形力量,更仿佛是对织成等人心境的最好劝慰。

便是明河满腔的哀痛,在这琴音的抚弄中,也似乎淡了许多。

她露出好奇的神情,左右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这才踮起脚来,向着台边凌空而建的轩阁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去。

忽然,她象被烫着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又连连后退几步,脸上刷地红了,结结巴巴叫道:“将……将军……”

楼台边沿处,临着那些紫桐木的地方,建有一处轩阁。原是飘着素纱帘子,看不清里面情形。此时纱帘忽然被人卷起,露出阁内的情形来:

一张长几,上面设着张朴雅无华的古琴,旁边焚有瑞香。

身着素衣的男子,披散了长发,随意坐于琴前,十指犹置于弦上,抬眼向帘外望来。

织成停下脚步,心中惊愕莫名。槿妍扶住织成的手也不禁一紧,脸上露出遇见熟识之人才会有的淡淡微笑来。

那男子,赫然竟是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