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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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荒野

左慈深深看了她一眼,揶揄道:

“你啊,你的心跳次数不多不少,只有四百次。似乎那琴音并没有打动你的心,亦没有撼动你的灵识。不知是果真镇定,还是对牛弹琴之故?”

织成浅浅一笑,自动忽略他话中的讽意,心中却也颇为惊异:“曹丕琴技虽高,可那一曲《广陵散》,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无法产生共鸣,自然也不会令心神深浸其中。”

左慈的眼珠转了转,露出促狭的笑意:“你可知陆焉和那曹氏小儿瞧你的时候,一样会心跳加速么?陆焉的心跳动了五百七十五次,而曹氏小儿的心,却跳动了六百一十二次。”

织成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左慈忽地想起什么,赶紧又补了一句道:“曹氏小儿多出来的那几十次么,倒是在你分神偷偷揉脚脖子的时候,想必是气的。若把这几十次除外,我看陆焉和他对你的心意,简直是不相伯仲。”

“你……”织成只觉心里忽然一团乱麻,她原是出于好奇才问,却怎么也没想到竟听到这样的答案。她竭力想要从左慈的眼中看出哪怕一丝虚报的成份,但是左慈虽然脸上满是促狭笑意,眼底却是宁静澄澈,毫无闪躲,显然并没有撒谎。

陆焉?曹丕?这两人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何况他们只要稍假辞色,天下不知多少美人趋之若骛,怎会对自己心跳加快?

不不,左慈一定是数错了,他同时数这么多人的心跳,又不是神仙,哪里数得过来?

又或者这两人心脏是有问题的,才会跳那么快!

若论感情,陆焉对自己或许是感激;而曹丕……那冷静端肃的脸,顿时浮现在眼前。一双漆黑的眼,象水底的黑石子儿,清澈、干净、水光流转。水若漾起些细细的涟漪,便是他眼中有了表情,那些微的、几不可察的心绪……

她忽然觉得脸烫得厉害,赶紧转过头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原本酸软的脚底顿时生风,蹬蹬地往前走去,坚定的足音在地道中回响不休。

“大叔!就算你最终要灭我的口,也不必这样良心发现,编这些话来哄我开心!”

她竭力控制情绪,淡淡道:“我只想知道,我们出了这地道,你又会带我去哪里?”

“真像啊。”

左慈跟在她的身后,半晌没有作声,忽然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像什么?”织成忍不住回头望去。

左慈素来保养得宜,虽年过四旬,但肌肤仍光洁红润,毫无皱纹。

不过那无情的岁月,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那狡黠无忧的笑意,清澈如童子般的眼神,都掩不住眉间偶尔掠过的狠绝,和唇边那一缕若隐若现的冷酷。

然而此时,莹莹珠光,给左慈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采;那些狠绝和冷酷,似乎都被隐藏在这层柔光里,如同那些岁月,都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最初的华年之中。

被他这一刻所迸发的青春华采所慑,织成竟也有了刹那的恍惚。

两人静默地对视,地道中寂然无声,仿佛只有无穷的记忆之河,在哗哗地奔流。

“你可有想过,曹陆二人都出身显贵,”

左慈忽然打破了这寂静,道:“为何只有我知道万年公主府的地道?”

织成蹙眉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万年公主刘宜,为桓帝之女、灵帝之妹。她容貌美丽,天姿聪颖,深得两朝君王宠爱,你但听她的封号,便应知道她曾是多么荣华无极。”

左慈缓缓道:

“你,很像她。”

“我?”织成失笑道:“在大叔你的口中,不是一向都说我是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么?”

“论容貌之美,你自然比不上万年公主。”左慈毫不客气道:“不过这世上的女子,美貌的车载斗量,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织成这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人用“车载斗量”来形容美女之多,心道:“这左慈倒当真有趣,明明是个狡黠不过的人,偏偏性子如此清高又古怪,怪不得以他那样博闻通经,又出身庐江左氏,却不肯入仕,要去当什么方士。”

“可是你性情倔强,又心思敏颖,外表虽然瘦弱,内心却勇武如狮虎,与万年公主当真再相似不过,甚至是……”

他嘴角浮起一缕古怪的笑意:“甚至是曹陆二人与你,也仿若当初万年公主之事……”

织成一向有自知之明,虽然被左慈拿曹陆二人来揶揄,但她心中并不当真,却对那位传说中集美貌智慧权势宠爱于一身的万年公主的狗血八卦感了兴趣,忙道:“万年公主当初,可是迷倒了天下英雄?”

“皇家公主起居贵重,又不曾象野史中编造的什么皇榜招亲绣球选夫,怎会迷倒天下英雄?”

左慈白她一眼,但随即又感慨道:“不过,那仰慕她的人,却无一不是这世上少见的大英雄、大豪杰……甚至是大奸贼……”

织成听到此处,更是兴趣盎然,正待要再追问几句,好让左慈更有些谈兴,却见他神色一黯,摆了摆手,道:

“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我左慈自问看遍万丈红尘,勘破世情人心,没想到一时触动情怀,竟又想起了这些旧事来。罢了、罢了。”

织成大失所望,忙问:“那大叔你总能告诉我,这位绝代佳人的最终归宿吧?是嫁给了哪一位大英雄,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左慈却沉吟了片刻,转过身去。换了角度,只有一半珠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便半明半暗,瞧不清神情,但气氛却陡地冷了下来。

织成不由得在心中疑道:“难道我问错了不成?怎的他倒有些伤心的模样?”

却听左慈又道:“你可知我们这条地道通往何处?”

织成赶紧摇了摇头。

左慈抬步向前走去,掠过织成身前,也没有丝毫停顿。织成赶紧跟了上去,却听他的话语淡淡传来:“所通往之处,便是万年公主墓。”

织成一窒,不禁顿住了脚步。

那荣华无极的天之骄女,原来早已经香消玉殒?芝兰摧折、英苕华殒,也难怪左慈会露出那样惋惜伤感的神情。

前方珠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一排台阶,斜斜向上延伸而去。

轧轧轧。

是左慈按动了机关,但见头顶一方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久违了的明净天空,山野间所独有的草木芳香,一齐涌入了地道之中。

织成此时余力将竭,跟在左慈身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地道。刚一出来,也顾不得风度仪态,便往地上一倒,大口呼气,又拿袖子大力扇风,方觉缓和了许多。

左慈连连摇头,道:“我先前还是说错了,万年公主仪态万方,即使在逃难之时亦极重精洁,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可没一丝一毫象她。”

织成歇了片刻,已觉气力又好歹回来些,答道:“她便是再仪态万方,如今也是一堆白骨,这世间无论公主庶民、美人丑女,到得头来,可不都是死了?我行世处事,所求不过是自己心安罢了。”

话虽如此,但多少有些狡辩。

她有些沮丧地想:“是否当年,便是我缺少这样贵重的风姿,才始终不得以轩的青睐?女子便如织物般,务必一丝一毫不能放松,方能成为那华耀世间的珍锦。以后……便慢慢地学起来罢。”

这一次左慈竟出乎意料的没有反诘她,反而沉默片刻,道:“无论什么人,最后都化为一堆白骨……你说得是。”

织成心知他一定是想起了万年公主,既然是灵帝之妹,按时间来推算,想必与左慈年岁相仿。当初左慈得以出入万年公主府,所见的她正处最美丽的盛年,那样夺目的光华,不知给少年左慈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她早已离开人世,但在左慈的心中却始终鲜活如昨。

她打碎了他的旧梦。

她心中忽然有些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左慈露齿一笑,如霁云排开,露出明月如洗,刹那间鲜悦无比:

“可是我啊,即使是守着她的白骨,她在我心中,也依然是最美的佳人。”

他放开步子,向前走去,天青色的衣衫忽忽生风。

织成略一犹豫,环顾四周,但见地道出口是在一处拔地而起的山崖底下,前面都是看似无际的荒野,长草丛生,岩石嶙峋。以她如今的体力,即使是此时悄悄溜走,也根本无法逃脱左慈那如鬼似魅的轻功。

只是,左慈不是说这里有万年公主墓么?怎的如此荒芜,哪有丝毫皇家陵园的气派?

她爬起身来,赶紧跟着左慈,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

左慈大步向前,那些长草一一伏在他的脚下,他踏草而行,衣袂飘然,仿佛不是在荒野之中行走,而是凌波于苍色的湖水上。

不知何时他的手中也多了一枝竹笛。笛身青翠,犹带竹色,上面钻孔颇为粗糙,却有种拙朴之感。

他吹起一支陌生的曲子,清新空灵,悦耳动听。织成也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觉音声泠泠之中,带有一种单调而真实的喜悦。仿佛是飘泊江湖的游子,回到阔别已久的宁谧家园。

左慈忽然停了下来,从唇边移开了竹笛,定定地望向前方。

织成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但见前面长草之中,隆起一个半圆的小丘。丘前有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道边草中,伏有数对石兽,样子安静而拙朴。

距小丘不过数十步的地方,有所小小的草庐,不过两三间房舍,围着半人高的竹栅栏。栅栏上、小丘边,都丛生着簇簇芳草,叶片纤长,碧翠可爱,并有幽幽香气,扑鼻而来。

织成跟随左慈,好奇地走近小丘,却见小丘四周的杂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数级石阶直通丘前,那里却立有一块石碑,上书九个大字:“汉万年公主刘宜之墓。”

她不禁呆在了那里。

万年公主刘宜!那位绝代佳人的最后归宿,竟然就在这片荒野长草之中!

说好的皇陵呢?汉律规定:“列侯坟高四丈”,其余级别递减。万年公主如此受宠,其秩绝不会低于列侯,可是那小丘虽比寻常坟丘要更大一些,且有石兽、神道,却也并不高峻。哪里比得上皇陵中必备的气势雄浑的石殿、可容四匹马拉的车厢经过的宽阔神道、高大神峻的守墓石兽?

而墓碑上,也没有遁例撰写其生平、赞辞等,而仅仅只有她的封号和姓名。

纵然是她知道,大汉的社稷江山,将于数年后颠覆于左慈口中的“曹氏小儿”之手,但是现在汉帝尚在、宗庙犹存!

这哪里是公主墓的规格?恐怕连个县主都不如,更是远远比不上远在洛阳的大汉皇陵!

为何那备受桓帝、灵帝两朝宠爱的万年公主,竟然会孤零零的独自葬于此处?

“你是觉得,此地过于简朴,与阿宜身份不符,是么?”左慈仿佛看出了织成心中所想,不知不觉中,他对于万年公主的称呼,变成了更为亲近些的“阿宜”,他叫得如此自然,仿佛她是他睽别已久的故友,而非身份高贵的大汉公主。

织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大汉万年公主墓并不在这里,而是在都城洛阳。”左慈叹了口气,蹲下身子,用衣袖拂了拂本就洁净无尘的墓碑:“董卓之乱后,洛阳皇陵中,就多建了一座万年公主墓。对外也是说万年公主是殁于那一年的乱事之中,其实不然,阿宜她,是在三年后才离开人世,她真正的归宿,便是在这座洛川之中。”

织成心中感慨,万年公主隐姓埋名来到民间,又归葬于此处名不见经传的洛川,不知身上背负的,又是怎样的一段乱世往事。世情多变,竟至如斯,即使贵为公主,亦一样不能猜度到自己最终的归宿。

左慈忽的侧耳聆听,似乎察觉到什么,衣袖拂处,长身而起,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手臂蓦的探出,已攫住了织成的衣袖:“贵客将至,这位甄娘子,还是请你先到那草庐中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