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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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赏赐

蔡昭姬嫁过三次人,起初是嫁给名门卫氏,丈夫病逝后回家,后被掳到南匈奴后,又嫁其左贤王。曹操将她赎回汉地后,可怜她孤苦无依,又将她嫁给了屯田校尉董祀。

董祀一表人才,通览经史,深谙音律,且比起蔡昭姬还要小上三岁。而蔡昭姬生过两个孩子,又在胡地生活了十多年,颠沛流离,容颜苍老,与他走在一起时,常被人误认为是其姊。他一直并不喜欢这位妻子,但因为是曹操赐婚,只好纳之,婚后对蔡昭姬非常冷淡,还一连纳了两个美妾,几乎不与蔡昭姬一同生活。

这在邺城权贵之间,是众所周知之事。这次董祀犯法当诛,很多人都以为蔡昭姬正好借此与之和离,依恃曹操的照顾,再嫁良人。没想到在这样深秋凉夜,她竟如此仓皇地跑来了流光殿,当众请代替丈夫服罪。

前些日曹操还宣她入朝,给后宫嫔妃们讲述女诫,那时见她虽有淡淡哀愁,但比起最初回汉之时,脸颊已丰满了许多,且隐约有了些润泽的光华。

谁知不过数日未见,此时她已颧骨深陷,容貌憔悴,凄哀到了极点。不仅动了恻隐之心,赶紧从席间下来,亲自扶起蔡昭姬,旁边宫人奉上锦袍,他也亲自接过,抖开披在她的身上,叹道:

“昭姬之心,操已知之。但前去诛杀董祀的命令已经快马发出,你来求情已是迟了。”

蔡昭姬脚下一软,颓然跌倒在地,绝望之下,顿时有两行泪水自眼中滚滚而落,将新披上的袍子浸湿了一片,却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曹丕长眉一轩,正待站起身来,却听身畔一个清亮的女声说道:

“丞相是天下闻名的英雄,麾下精良的厩马有千匹之多,精壮的虎士相随如云,便是派上一名虎士,骑一匹良马追赶,未必不能追回诛杀董祀之成命。难道因为怜惜一匹马的脚力,便忍心看着夫妻分离、人命归西么?”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重新聚集到了那个赢弱不输蔡昭姬的女郎身上。

蔡昭姬颇得曹操敬重,但曹操并没有因此不治董祀之罪。其中未尝没有为蔡昭姬的被冷落出出气,并择机另选他人的意思。他要出气,谁敢反对?何况董祀为人傲慢,平时也没什么好处于人。所以满殿权贵,并没有人肯站出来求情。

只这个女郎,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当众指出曹操的推托之处,令得他几乎无言再推。

织成这一次却毫不躲闪,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一霎不霎,对上曹操的目光,满是求恳之意。

曹操目中掠过惊诧之色,微一沉吟,却见曹丕长身而起,朗声道:“织成所言有理!蔡大家一生流离,幸而嫁与董祀,这才半生有靠。所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圣人亦说,治国之法,当以人情为本。况董祀所犯,并非是十恶之罪,若将他免职去爵,足以示严惩之意。丞相追念故师之恩,何不全他夫妻恩义?”

他只是微一示意,殿中各席之间,便有数十人齐齐伏倒,口中道:“乞丞相赦免董祀死罪!”

曹操本就对蔡昭姬颇为同情,此时既饶了她夫君,就更顾不得什么威仪了。眼见殿门大开,秋风入内,将她冻得瑟瑟发抖,赶紧道:“就依众卿之言!昭姬且先请更衣,切莫冻坏了身体!”

蔡昭姬大喜过望,含泪拜倒,道:“董郎归来,妾当多加规劝,实不令他再负丞相厚恩。”

再向曹丕一礼,道:“谢过五官中郎将活命之德!”

又起身向着织成,盈盈一拜,道:“久闻女郎勇武之名,没想到女郎不仅有妇好之勇,且有樊姬之识。昭姬不胜感激!”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蔡昭姬是何等身份?既被尊为大家,又教授后宫嫔妃,隐然便是天下女子之师。她这样评点织成,绝非随意之言。

妇好之勇,倒也罢了。这甄氏当初在严才叛乱之时,敢独身营救元仲,亲手斩杀数名武卫,且还相助陆焉收服了天师道的众方士。在邺城早已传遍,便是那些不屑其出身低微的权贵们,心中也不禁暗生敬畏。以那商朝能亲自上阵的女将军妇好相比,虽然未免有些夸大,但也算说得过去。

然而樊姬是什么人?那是楚庄王的夫人,以深明大义、能言敢谏而著称。

若这女郎是樊姬,那谁是楚庄王?

那西南区中所坐的贵女们,虽然端坐依旧,但此时已不能掩饰眼中熊熊嫉恨之火,若是目光能杀人,恐怕织成早被她们斩上了千百遍。

织成虽有勇武之名,但这些深锁宫院的贵女们所见最为勇武的女子,也不过是打骂人时脸板得更厉害些,赐死婢女时声音更冷狠些,故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除了亲眼见识过她的狠厉的那几名贵女,始终不敢往这边望过来,且大气都未曾喘上一口。

陆焉心中一动,不禁失色,暗忖道:“蔡大家素来得到丞相看重,她所言必然不虚。我曾多次向丞相请求,让织成以夜光神女之名,与我同赴巴蜀,他总是不置于否。难道……”

织成见他忽然目中微显忧虑之色,不明就里,向他安慰一笑。

陆焉往织成看过去,又想道:“无论如何,织成是真正的神女,又数次救我,焉岂是忘恩之辈?断不能叫你委屈了去!”忧虑尽去,倒露出坚毅之意来,也向织成安然一笑。

何晏目光机敏,自然都看在眼里,不禁轻轻嗤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意思。

曹操干笑一声,道:“蔡大家,我赦免了你的夫婿,你且以何报我?”

蔡昭姬此时披上了衣服,身上渐渐暖和,且知道董祀获救,一颗心放下地来,神魂初定,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恭声道:“但使性命,亦绝不敢辞!”

“昭姬啊昭姬,你我相处日久,我岂是那样不重情义之辈?我既连董祀都不杀了,又怎会要你的性命?”曹操哈哈大笑,意态甚豪,道:“听闻老师曾有万卷藏书,但不知战乱之中,尚余多少?操愿请观之!”

蔡昭姬神色一黯,叹息道:“洛阳故居,在匈奴入侵时已被大火烧毁,那些书简原有四千余卷,如今或许十之不存一二了。”

这个时代的书籍颇为珍贵,且也只有权贵之家才多蓄藏书。蔡昭姬之父蔡邕乃是海内知名的大学问家,才有四千多卷藏书,但已是一笔相当可观之宝藏,很是令曹操这样爱学习的人眼热,如今听说十之不存一二,顿时大为失望,跌足道:“可惜!可惜!”

蔡昭姬神魂方定,闻言忙道:“妾昔日在家中喜爱读书,那四千余卷之中,倒也能背出四百多篇。若丞相不弃,妾愿默诵书写,奉于丞相!”

曹操大喜,忙道:“如此说定了,择日操亲自去取!昭姬就速回府去,好生梳洗,等着你的董郎归来罢!”

众人都哈哈大笑,蔡昭姬脸上一红,向曹操及众人再次行礼,这才在宫人簇拥下,缓缓退出殿去。

却见曹操目光如电,已落在了织成身上,笑道:“织成既有妇好之勇,又有樊姬之识,且平过叛乱、杀过叛卫,又救过元仲与我的性命,操岂非知恩不报之辈?汝但有所求,皆可告之于操,操,无不允之!”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的嗡嗡声。

时下的名士注重风评,当初许劭就有月旦评,评点天下英雄,一言甚至能够影响众人的名气大小。象他就评点曹操,说其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被认为是最为贴切之语。

蔡昭姬一言之评,虽比不上许劭,但也相当有份量。

如今曹操又同意了她的评点,简直是板上钉钉,将这个出身织奴的甄姓女郎,顿时抬高了不少身价。何况曹操明着说了,你想要什么封诰,你就说出来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又是怎样一种信任和宠爱?

织成心中继续大骂奸雄,她到了此时,已从曹操那看似慷慨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狡黠。

他……他都是故意的!

越是表现对她的看重,越是引得贵女们妒火熊熊,她就越是危险……然后……越是离不开他的庇护……樊姬再贤,没有楚庄王在,只怕早就死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吧?

她心中一凛,低声向陆焉问道:“今日之宴,说是为你送行,怎的来了这许多贵女?”

陆焉若有所思,闻言便微微一笑,道:“焉何德何能,这样盛大之宴,自不是专为焉一人所办。隐约听闻子桓将尚临汾公主,这次来的都是宗室女,想必是丞相想在其中挑选滕妾罢。还有丞相诸子,也有几人到了婚配之龄。”

他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然此事尚未成定局,子桓自己,也是不愿的。”

临汾公主?!曹丕当真要娶她?

这这……

织成恍然大悟,不由得睁大了眼,向曹丕看了过去。

仿佛感受到了背后两道好奇而又同情的目光,曹丕那端秀挺直的背脊不由得微微一动。

对于曹丕,织成有种说不出的感受。说是熟悉吧,又没有与陆焉这样相处得轻松。说是陌生吧,曹丕的确还是帮了她不少忙,至少绫锦院的织奴是他的帮助下得到保全。

且听槿妍说,在她昏迷之时,因了绫锦院人曾参与平乱和守卫冰井台,曹操已下令让织造司厚厚赏赐,且还答应了织成曾经的要求,将织奴全部出籍,加入良籍之中。另有内侍数名不能除籍,便重重进行了赏赐。

这样一来,绫锦院众人自是人人感激她的恩德,起初听闻她为救曹操殁身的消息,还有不少人自发祭奠。及至她在桐花台昏迷养病期间,又有不少人托槿妍带了一些自己绣织的香囊、鞋袜等物来。虽然东西不贵重,但看那精细程度,可见是发自内心地关怀。

眼下织成养病,绫锦院中是素月代摄常事,据说也是井井有条,没有一人偷奸耍滑,也不过是感激织成罢了。

织成在那个时空中,始终孑然一身,没得到多少温暖。没想到来到这个时空,居然收获了如此多的情谊,心中岂能不感动?又焉能不珍惜?

归根结底,也要承了曹丕的部分人情。

这个男人除了闷一点,还真说不上什么缺点。长得虽不及何晏和陆焉,倒也是帅锅一枚……

她蓦地惊过神来,发现自己咬着了自己舌头!

她都在想什么啊!!!

不过,曹操想要儿子尚主,自然是有他的政治目的。正如他刚刚将与临汾交好的女儿曹节,送给了皇帝为妃一样。

织成想到了万年公主。

是不是曹操心中,其实对当年没有跟万年公主结缡耿耿于心,所以瞧见了那外貌风度与万年公主颇为相近的临汾公主,才爱屋极乌,极力促成儿子与其的婚事呢?

但为了表示他曹氏隐然的地位,也为了自己当年的为难不再发生,在大汉公主普遍彪悍驸马软弱的历史背景下,他竟敢为儿子在宗室女中挑选滕妾!

——看吧,我儿子虽然尚你们大汉公主,可是你刘氏女也一样要为我曹氏妇!

可是曹丕又为何不愿?

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虽然阶级观念未免太鲜明了些,但对曹丕自是极好的,何况还陪嫁同样活色生香的一群美人儿?

曹操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却迟迟不答,已经惹恼了西南席中的一位贵女渔阳亭主。这渔阳亭主平时性子就颇为泼辣,瞧见织成坐这席位,已十分不满。且并不知道流光殿外织成的彪悍事迹,颇有不怕死之劲头,当下哼了一声,娇笑道:“只怕她身份微贱,承受不起丞相贵意呢。”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织成当即毫不客气地回击过去:“想我朝高祖皇帝未起兵之时,还未曾如我今日这般,能端坐于华堂金殿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