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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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伤别

这番道理,自己都能想到,别人岂会不明白?

如果当真应了曹操之请,恐怕自己便脱不了要做这奸雄的棋子,那些忠于皇室的人更是会连自己一并恨上。他这岂不是将自己架在火堆上炙烤?

正待想个办法推辞,却见曹丕长身而起,朗声道:“丞相知人善任,甄氏必当竭尽全力,还不谢恩?”

织成一怔,向他望去。

但见曹丕那黑亮如漆的目中,掠过一抹焦急神情。

再看曹操时,却在拈须而笑,一脸的志得意满。然目光闪烁,游移不定。

不禁心中一惊,想道:“曹丕此人向来稳沉,他即抢先暗示我,必然有他的道理。便是先前这三人求娶……”

此前她只觉这三人求娶是场闹剧,除了相信陆焉是在为自己解围,而曹何二人,她总认为自己只是这二人斗气的牺牲品之一。

但此时看来,似乎与曹操大有干系。

再转念想:“我知曹操之事颇多,他没有杀我,想必已是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若逆了他意,惹恼了他,只怕眼下便有杀身之祸。况且他任命我为少府,恐怕既是布局,亦是试探我的意思。我在他的势力范围上,怎么不听他的话?”

曹操此人,实乃她到这个时空所见的第一个英雄人物。虽然为人深沉多疑,但不失豪气。即使是织成有时也为之心折。

她又没有什么忠于汉室的思想,有什么不能答的?再看一眼殿中各人那或震惊、或惊怒、或气忿的表情,更是在心中冷冷一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后少府,又是什么了不得的职务,不就是个奴仆头子,怎见得她就做不好?

当下傲然而起,大声道:“妾,谢丞相恩!然妾在织造司中,正试造新的织机,且欲寻新棉,那这织造司中之职……”

曹操似乎明白她的意思,颇为喜悦,道:“少府,本就是供奉皇室衣食起居之事,你虽做了少府,但手下自有属官,想必仍有些闲暇。便许你仍摄织造司之事,早些为本相改良织机,寻得新棉,制天下衣罢!”

曹植自斟自饮,此时已有了三分酒意,借着曹操兴头,按几而立,笑着嚷道:“阿父,今日是为瑜郎饯行,可千万不要忘了。”

曹操自失一笑,拿起手中酒爵,向陆焉遥遥一举,道:“瑜郎,此去巴蜀,万里迢迢。请君努力加餐饭,勿忘暖与寒。”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都举觞祝道:“陆君,努力加餐饭,勿忘暖与寒!”

陆焉微笑一一回敬,风度优雅。

曹植又嚷着要听曲看舞,曹操对他颇为宠溺,加上自己心情不错,自然一一依从。歌舞伎一出,殿中肃然之气顿时消融,丝竹声起,渐渐便有了几分宴会应有的华靡热闹。

“我没有听从你的劝告,你可有生气?”

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织成拉了陆焉从流光殿中出来,有些歉疚地看向他。

殿中宴会正当热闹,外面夜色却早已深沉,铜雀台处处都挂上了灯笼,远望有如点点星辰。

殿外是一处阔朗的平台,围有九曲朱阑。两人正倚阑而立,有夜风迎面拂来,带来玄武池微腥的水气,和深秋草木所独有的肃爽凉意。

陆焉白衣如雪,风卷之处,衣裾飘拂,更有凌波欲飞之态,仿佛是仙人自月中下来了人间。因了方才殿中人人都来敬酒,他敬谢不敏,只好饮了不少,此时两颊便浮起淡淡的晕影,衣襟间还有淡淡的酒气,于别人是污糟不堪,于他却仿佛是仙阙中花木留下来的异样清芬。

“我也知当众拒绝,必然会触怒丞相,那样即使你想在邺城留下来,便再无可能。但你还有另外的去处,比如……”

陆焉把玩着桐花台中织成所见过的那管玉笛,透绿莹润的玉光,映照在其指间掌上,他的肌肤亦如玉质,有着腻润之华,令得织成竟有一瞬间的失神,差点没听清他的下文: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可以随我去巴蜀阳平?女郎你名义上也是教中神女,天师道亦有你一席之地。”

“啊……阳平?”织成赶紧定了定神,讶然道:“天师道既选中那里为祖庭,想必一定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世外桃源?”这次换陆焉听不懂这个后代的典故了。

“是啊,一片开满桃花、远离尘嚣的净土。那里人们生活安宁,幸福和美。”织成这才想起世外桃源的典故,是来自于晋。生于汉末的陆焉当然不知,便略微解释了一下。

陆焉沉吟片刻:“是。我想,我一定要让阳平,变为真正的世外桃源。听说那里地势高峻,故有许多奇花,但或许桃花畏寒,并不见得喜欢那里。”

他最后一句虽在取笑,但织成仍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沉重之意。

阳平虽然是天师道的创立之地,但天师道名重巴蜀,那里又怎么能太平下来?陆焉此去,任重而道远。

“我很想跟你去阳平,想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留在你的身边。”织成没有留意到陆焉听到这句话时,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坦率说道:“可是我现在不能离开邺城,因为阳平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找到那件东西,我便能返回……天庭……”

“天庭”这两个字,比起“未来时空”或许更能令古人接受吧。她并不是有意骗陆焉,只是……只是想换个容易接受的说法而已。

陆焉沉默了片刻。

“就是因为失去那件东西,女郎才被谪贬人间?”

织成想起初遇陆焉时,自己那番半真半假的说辞,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女郎来这人间,已有不短时日。历经生死,亦有悲欢,有时候我几乎已经忘却了,你本不属于这个人间。”

陆焉的话语中,似乎有些伤感:“其实我之所以愿意回归天师道,除了想完成先父之志,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女郎。”

“因为我?”

“我道中天师,素谙道术,并有阳平治都功印,具有与天庭相通的法力。焉也曾想过,若是能习得天师道中秘术,或许有一天,能助女郎绵薄之力……”

阳平治都功印!

织成心中蓦地一跳。

作为她这个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当然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庭。然而天师道的天师们,能在巴蜀享誉这么久,并得到陈玄之这些有才能的祭酒们拥戴,也从未被敌手驳斥为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显然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手底必然是有真功夫。

比如这枚阳平治都功印。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说,此印为一团精气所聚,虽实则虚,具有可与天庭相通的法力。过去她总是想不通,它为什么好端端地就缩进了那枚红宝石戒指里,死活不出来?可是在武卫激斗时,它又偏偏在最危难的时候出现了,虽然……象只探照灯……

而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其实她心中的天庭,便是自己所来的那个时空。而阳平治都功印所谓的能与天庭沟通的能力,难道是……

它是个穿越时空的机器?虽不能送过去一个大活人,可是却能传递讯息,难道是……发报机……手机……电脑……

她被自己的杂乱思绪弄得呆住了。

有人在殿中引吭高歌:

“乘龙一曲意未休,秦地空余凤凰楼。弄玉埋骨幽冥下,未见箫史曾同游。”

歌者未合丝竹,唯以掌击节,铿锵有声,衬着微带醉意的歌声,宛若荒野长草,孤孑远行,一派苍凉之意。

她蓦地回过神来:是曹操!

他唱的这首曲子,正是左慈在墓中所唱的那一支。萧史弄玉,是万年公主深藏心中的梦想,只到死都未曾实现,此时却在曹操醉意之中,如此自然而然地唱了出来。

织成默然聆听,陆焉也不发一言。

只听曹操略带沙哑的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有许多人在叫好,可是他们并不懂得,曹操为什么要唱这支歌。

“少府,一向是宦者之职,从来没有女子担任。你可知道?”陆焉忽然道:“皇后出身高门,乃大将军伏完与阳安公主之女,并非寻常女子。做她的少府,又是丞相委派,你须小心在意。”

他这一去,自己在朝中,再也没有可以信赖之人了。而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巴蜀与冀州相隔数千里,自己与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真如曹操歌声中所唱,是“秦地空余凤凰楼”。万年公主的心中,至少还有一个萧史,可是自己呢?

织成忽然伤感起来:

“人家都说,富贵险中求。我要求的事情,比富贵还难,岂能不涉险地?”

“皇后此人,”陆焉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斟酌着道:

“看似极为柔婉,当年董卓才允许皇帝迎她为贵人,后又封为皇后。然世家女子,从不会是真正柔婉。正因为此,所以你才须更加小心。”

他说得没错,伏完与公主之女,怎会是真正柔婉的性情?然竟能留给别人这样的印象,甚至骗过董卓,当非等闲之辈。

若是平时,织成或许会仔细询问一番,然此时只觉意态阑珊,竟不愿再谈一个字:

“少君你明日便要启程,再相见时,亦不知何年何夕。今夕我们就不要再谈他事,就让织成与少君,同赏这明月清风吧。”

明月不知何时,已经挂上天空。清辉如银,披拂在铜雀台的楼阁阑柱之上。抬头看明月,那样湛澈明净,宛若一面铜镜,仿佛能纤毫毕现地映出两人的影子来。

陆焉轻轻拍掌,槿妍应声而来,一手挟有锦褥坐席,另一手却端着一只银盘,上有壶觞之物。摆好之后,她又悄然退下。

织成环顾四周,但见花木起伏之间,不时传来零散的笑声,偶尔还有幽然的琴音响起。此时虽是汉末,士人和贵族们却已有了魏晋那些放诞不拘的习气。这流光殿的宴会到了后来,也陆陆续续有相投的人,各寻了殿后花木葱笼、景色宜盛之地,三三两两地吟诗饮酒,弹琴相和。

而那些矜持的贵女们显然也放松下来,有聪明些的,已瞧出曹丕对自己不感兴趣,便将目标转移到了赴宴的其他年轻公子那里。加上宴会到了此时,大家都有些醉意,便不再象之前那样拘于礼节,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穿越夜色,盈满耳间。

“焉,只有一愿。想在临走之前,与织成共饮明月,可否?”

“喏。”

也不知饮了多久,明月渐渐升上了中天。夜凉沁人,酒意却热烈。织成起初是喝不惯这样的酒浆,不是后世那样清澈见底的酒水,而是略带些浑浊的浆汁。度数不算高,所以饮起来并不甚辛辣,还有些淡淡的酸涩。

但喝到最后,只觉无数缕细小热流,自四肢百骸缓缓升起来,全身有说不出的舒泰。

“喂,陆焉!”她以手抚额,话语冲口而出:“你去了阳平,巴蜀女子向来俊美,到时可不许流连美人之乡,却不再记得我!”

“焉岂是如此浅薄之人?”

“啊哟你真不会说话!”她吃吃地笑起来:“你应该说,巴蜀女子虽然俊美,哪里及得上女郎半分?你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追过女孩子?论到讨女孩子的欢心,你必定比不上……比不上何晏……”

眼前晃动的光影里,似乎只看见陆焉淡淡的笑容。

“据说背后是不能说人的,一说那人就来了。”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不是何晏,又是何人?

何晏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满面绯红,锦袍半披,露出里面的绢质中衣,他也全然不管。一手执壶,壶嘴半倾,酒浆沥沥地洒了一路。

步子已经有些踉踉跄跄,也不要人让,猛地坐了下来,瘫在锦褥之上,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你们两个,居然在这里对月斟饮?也不叫上我一声,枉我还曾对你一片好意,忒没良心!”

“我知道你是好意。”织成向何晏笑道:“就象……就象陆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