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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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婉拒

这一次,曹丕没有回答。只是策马前奔,织成要努力摧促胭脂马,才能勉强追上他的马尾,却又不敢落后,生怕被甩了下来,就见不着陆焉最后一面。

只好发力狂追,不多时额上冒出细汗,气喘微微。她原是病后初愈,此时便有些气力不继,正咬牙强忍时,却见曹丕忽然一勒马缰,停了下来。

“我忘了你身子尚弱,”他有些歉意地解下马鞍旁一只水囊,抛给了织成:“喝口水歇一歇,奔上前面那座山岗,便能瞧见瑜郎了。”

织成也不客气,解囊仰脖就咕呼了几口,方觉得缓过气来。

却听他轻轻道:“你放心罢。”

织成一怔:“什么?”

“这一年之中,我必会护你周全。纵使……”他脸色似乎有些可疑的绯色,但目光清亮沉着:

“纵使我并未迎娶你为大妻,却会令我的属下都尊你如主母。如此一来,旁人便轻易不敢再来害你。”

“多谢!”织成知他轻易不肯许诺,此时得了这样的话语,顿时大为高兴,知道自己至少一年内的安全是得到了保证,不会再象从前在绫锦院那样步步惊心了,而她放开顾忌后,更是能尽情一搏,那藏于胸中的志向,说不定便真会达成。

“你,不是野草。”曹丕又道,目光中多了柔和之意:“我定会珍之重之,爱之惜之。”

他扬鞭催马,当先冲上山岗。

“就在这里?”织成随后跟了上去,早就将因曹丕最后一段话而惊讶的情绪丢在了脑后,有些失落地喃喃道:“为什么他不在……”

按她的想法,陆焉应该在山岗处等待他们。

谁知奔上山岗看时,却是空无一人。二人已翻身下马,织成四处张望,却依旧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瑜郎现在是天师道的师君,你亦是皇后身边的少府,甚至还是我……未来的大妻。”曹丕淡淡道:“一举一动,皆牵动旁人之意。我和他约好,要带你来这里,远远地看上一眼,聊以送别。若是知已,哪怕远在天涯,亦同近邻。彼此知道心意便好,又何必效仿俗人,定要哭哭啼啼地湿尽双袖,才算是告别?”

说得也是啊。

织成默默地想道,睁大眼睛,竭力按照曹丕的指点,从山岗上俯瞰下去,远远但见青石官道,如带子般笔直伸向远方,在一处岔道旁,建有个破败的草亭。

此时一匹白马伫立在亭旁的长草之中,久久不行。马背上隐约骑有一人,白衣胜雪,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猜想他此时,应亦正在回首,向这方张望。

那是陆焉!

只听一缕笛音,自远方长亭边、白马上,悠悠响起。想必陆焉是以内力催发笛音,所以即使隔了这样远,也能听得清晰。

这曲调如此熟悉……织成心中一动,睁大了眼睛:是左慈在万年公主墓中的最后时刻,吹起的那支曲子!

笛音婉转,曲调清新,当中又似乎缠绕有无限留恋: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一旁的曹丕,默然听了片刻,亦不由得合着节拍,轻声唱道: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织成默默在心中,吟出了这最后两句。

秋风瑟瑟,草木摇霜。秋空明净,雁阵北上。而陆焉,也如大雁一般,将飞往他的巴蜀阳平。可是大雁终有回来的一日,陆焉何时才归?

织成伸手入怀,握着临走前从枕下取出的那柄“渊清”,不由得流下泪来。

笛音既了,那骑白马忽然转过马头,驮着陆焉,向官道的尽头飞奔而去。道边草木之中,蓦地枝叶摇动,从中驰出许多人马来,簇拥在陆焉的身边。

他们中有的玄甲长戟,显然是精良的军卒卫士;有的宽袍大袖,作的是儒者打扮;有的羽衣高冠,却是天师道的方士。

这支由陆焉过去和现在的属下组成的特殊扈从队伍,终于在其少君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离开了邺城之郊,直奔巴蜀方向而去。

陆焉终于还是走了。

虽然在他临走之前,凭借与曹丕的深厚交谊,想到了用那样费夷所思的方式,为她留下了另一把保护伞——曹丕。但,曹丕毕竟不是陆焉。那样彼此相契信任的瞬间,织成与曹丕,从来不曾有过。

仿佛心中空了一块,那是最安全的一块,现在却没了。

陆焉说,一年之后,会亲自来迎她去阳平。

难道他当真是要履行自己在流光殿中的承诺,要娶她为师君夫人?

可是他到底爱不爱自己呢,织成并不知道。

或许,是对她所谓被“谪贬”的同情;又或许,是对她所谓“神女”身份的崇敬;还或许,是因为在逐渐的相处中,当真有了几分亲近。

在这个时空里,世家大族联姻,也不过是父母之命;纳妾买姬,纯粹是物物交换。盲婚哑嫁,逢场作戏,想要如后世般男女坦荡交往天雷地火的爱情,必然是没有的。

这样说起来,她能与陆焉共上这许多患难和秘密,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爱情?

只是她自己知道,陆焉的这一番好意,她终究是要辜负的。

如果得不到“流风回雪锦”,自己还会失去另一段爱情。天地茫茫之大,自己却终是寻不到可供心灵停憩的那一片坚实之地。

眼泪肆意奔流而出,在脸上淌成潺潺溪河。她翻身下马,蹲在长草之中,无声地痛哭起来。

哭吧,就尽情地哭一场吧,回到邺城,她又会是打不死的女金刚,再也不能这样软弱,无论前面有多少怪兽,都要勇敢地迎上去,把挑战的号角嘹亮吹响!

肩头被人拍了拍,眼前递过来一方绫帕。素色无饰,只边缘上绣了柳黄色的细条菱格纹,于男子独有的疏狂之中,多了些雅净精致。

“别哭了。”许是从来未见她如此痛哭过,且哭得如此凄怆,曹丕震惊中带有少见的柔和:“瑜郎让我照顾你,我既允诺,绝不背信。在你前往阳平之前,我必保你毫发无伤。”

织成却不肯接。抬袖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把,哽咽低声道:“多谢将军。只是将军身在朝堂,我却在内府,若事涉阴私宫闱,恐怕将军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况且内府后宅,件件看上去俱是小事,却件件能要人命。我却不能因这些小事,兴师动众,次次都去烦劳将军。”

曹丕一窒,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他自从受曹操亲自教养,胸有经纬,包罗天下,也见识过不少奸诈阴狠之徒,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天下众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而这女子,还要排在小人之前。

他又想到了自己宅第之中,那些烦心之事。元仲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时不慎,都险些被临汾公主得手。幸亏眼前这个甄氏救了他,后来严才谋叛时,自己竟不得不将元仲托付给甄氏照看。就这样还险些儿出了事,元仲被个侍女诱哄着私自翻下飞阁荤道,若不是眼前这个甄氏舍生忘死,抢了他回来,只恐早就夭折于武卫之手。

事后他虽然杖杀了那侍女,却无法问出背后指使来。事实上肯出面干这种明显是送死的事儿,这侍女无疑便是死士。拷问得急了,说不定还会胡乱攀咬一气,搅得后宅更是不得安宁。

他一个中郎将府的后宅已是如此,天下最大的后宅——后宫内府,会是怎样藏污纳垢、魑魅横行之地,也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他可以护住织成,不被明枪所伤。但暗箭如雨,又岂是他能完全阻挡?别说她现在并没有他大妻的名份,便是有,若是被人算计落了陷井,占了大义先着,连皇帝都护不住自己喜爱的美人,何况是他?

阿父便是感激甄氏的救命之恩,封诰赏赐便已足够,为何要送她去皇后身边?

纵然……纵然是阿父当真对她动了心思,想深藏起来,不被其他男子所得,但也不必放在那样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自己走神太远,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收回了绫帕。

正待再安慰她几句,却见她已经缓缓地从草中站起身来,抻了抻裙上的绉纹,又掸掉一片草叶儿。

她的眼圈周围还有些红肿,但面色已恢复过来:

“我不是为了害怕而哭泣,我是……我是……”

她又望向陆焉离开的方向,默默想:

我是为了自己从未得到便已经失去之物,在流泪罢。

“此去后宫内府,但有所需,妾定会向将军求救。”她还是象从前一样,从容而自信:“但妾相信,不会烦劳将军太多!”

求人亦是一门艺术。事无巨细都去烦求,只会将这份人情消耗得更快,且价值更低。

但凡求一次,便更进一步。这样的求人,才有价值。

她把一缕乱发掠向耳后,纵身上马,挥鞭在空中狠狠虚抽一记,胭脂马奋力向前奔去!

秋阳初升,照射在这片山岗之上,给万物都披上一层灿金光辉。曹丕放眼望去,但见前方织成那策马飞奔的身影,也恍若天神般,神武华照,熠熠生辉。

织成在铜雀园中与曹丕作别,他自去了其桐花台,而她径直返回了落云馆。

早上来迎接曹丕的侍卫婢女们都已离开,落云馆恢复了从前寂静的模样。

此处树木森密,阳光透过荫影,筛落一地的碎金。那两个粗使侍婢在廊下扫着落叶,见织成回来,便又敬又畏地迎上来行礼。

以她如今地位声势,仅是两名侍婢自然不合适。就算加上身份不明但一直随侍在她身边的槿妍明河二人,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人人都知道这位正当红的中宫少府大人,是马上要展翅高飞的凤凰,岂能一直居于这偏僻之处的落云馆?所以落云馆也根本没有拨来多余的人手。

但是……

她有些疑惑。

以这些人对曹氏父子特别是曹丕的巴结,明知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晚,怎么也该拨些临时的人手来,怎的还是只有这两名粗使侍婢?

织成将马缰丢给其中一人,吩咐道:“把马儿洗刷干净了,送去桐花台还给五官中郎将。”

“啊……喏。”

那侍婢没想到织成第一道命令竟是这个,不禁在心中暗自嘀咕道:“难道五官中郎将连匹马也舍不得赠?”

另一名侍婢聪明些,赶紧道:“正是。我们落云馆地方狭窄,哪里有马厩,更没有马夫,可要快些还回去,不然委屈了这匹好马儿。”

先前那侍婢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抓住缰强,连声称喏。

其实这整座铜雀园,除了曹操所住的东华阁和曹丕所住的桐花台外,谁又敢在这里蓄养马匹?且除了曹氏父子外,大多都是女子,出入乘车或辇,所用马匹亦都在统一的马房,由专人调拨。

织成再得宠爱,落云馆也没这功能,且人手稀少,压根没有什么马夫。

一名侍婢自牵马去洗刷,另一名侍婢忙道:

“今儿少府大人离开后,有两名皇后宫中的黄门来此,并带来了十名宫婢,说是皇后赏给少府大人的。但槿妍姑娘说少府大人不在,她不敢擅作主张,已经先退了回去。后来园中总管要安排侍婢前来,也被槿妍姑娘婉拒了。”

槿妍还是知道轻重的。用脚趾头都想得到,自己是中宫少府,按议制在宫中确应有数名奴婢服侍。但自己是曹操所任命,曹操当年与汉帝虽君臣相得,但随着野心的增长,彼此间已嫌疑有如鸿沟。

皇后送来这十名宫婢若是心存好意,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是绝不会要这些钉子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

而既然拒绝了皇后,当然也不能再答应铜雀园总管的好意。

织成暗自赞许地点了点头,却见那侍婢迟疑片刻,又道:“然丞相也送来一名侍婢,此时却正在内堂等候。”

曹操?

织成脚下一滞,忽然悟出什么,加快脚步,几乎是连跑带奔地冲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