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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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交心

“我随师傅见过很多游侠,当中不乏知名的人物,当然也见识过很多江湖鬼域伎俩。对无涧教也略有所闻。据说他们是近几年盘踞巴蜀的一股新势力,趁着天师道师君逝后十余年无主,正想着逐步蚕食其地盘。但他们行事诡秘,少与游侠往来,这一点倒是与其他江湖教派不同。那时师傅便说,无涧教这样作法,想必不会是普通的江湖教派,而应是哪一路诸侯布下的暗棋罢。

他们让我前来剌杀皇帝,不会象韩嘉所说的那样简单。但是我一个弱女子,又在他们的地盘上,若是违逆了他们的意思,只怕就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孟起也未必会知道。因此我允了他们,并听从指派,编造了假的身份名字,被送到了织室潜伏下来。

我也想过中途逃走,但他们似乎在邺城也颇有势力,织室之中也有耳目,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这样拖了段时日,便等到了敬神衣大典。

韩嘉派人来找我,信誓旦旦地说,已经说通了朝中极有权势的贵人,若是我剌杀成功,定有法子将我救出大狱,送往凉州。让我千万不必担心。

我横下一条心,想道自己是个女子,又入了织室,没有人知道我的籍贯家族。便是剌杀了皇帝,也无损家族姓氏的名声。况且我根本不会真的剌杀他,且不说他为皇帝,也是个可怜人……”

阿苑脱口说出这句话后,蓦地惊觉过来,自觉也太过大胆。但看织成神色如常,不禁又有些惭然,忖道:“我当真小觑了少府,她岂是那些泥古不化的女郎?”

便说下去道:“其实我根本未用全力,而且……而且当时,我觉得有些不对……”

“不对?”

阿苑露出沉思的神色,回忆当时场景,答道:“我自幼习武,又随师傅在江湖中行走多年,别的没学到,唯有对于危险之地,是有些洞察之力的。我当时没有全力剌杀皇帝,是因为我察觉到他似乎有所防备……他与皇后身边,虽然只有几个内侍宫人,但是她们的站法姿势,却是蓄势待发,象是随时可以一跃而起,为之挡住所有攻击。”

她望向织成,犹豫了一下,又道:“少府你想,那是丞相庆贺铜雀台建成之喜,请的又都是勋贵,不可能对皇帝不利……那他们这样全神戒备,而戒备之处,分明就是正面……少府,若当真知道会有人行剌,则护卫者是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左右两侧,身前身后,甚至是头顶脚底,都有可能会有剌客破土穿顶而入,哪里会只是盯着正面呢?这分明是知道,前来的剌客,必然只能从正面攻击。这样一来,完全可以排除所有的宫人、内侍、贵人,而只剩下我们这些献衣的织奴了。

少府,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想不到?这分明就是个诱我行剌之局!但我不过是个失去家族的女子,要杀我易如反掌,不必如此费心。那么又是针对谁人呢?”

阿苑虽多谦辞,但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她随其师多次行走江湖,并不是当真柔懦无见识的闺阁女子。

她能看出当时这诡异之局,曹操心细如发,未见得也看不出。所以阿苑并未被当场斩杀,并不仅仅是因为曹丕想要让她输得心服口服这么简单。

而曹丕当场试演剑术,是否也是一种暗暗的警告?

“所以我没有用全力。不过一场表演,又不是生死之搏,我不如留些气力,去应对狱中的大刑。”

阿苑自失地一笑,道:“后来的事情……便是少府你都知道了……”

“只是诱你行剌,却并不是真的针对皇帝……”

织成沉吟道:“难道……”

她眉梢一挑,一个念头忽然跃出脑海:“难道就是有了行剌这个借口,可以让皇帝夫妇顺利退场,武卫才好叛乱并裹挟曹操,又可将皇帝夫妇摘出在外?”

“而曹操……曹操也并不是没有应对能力的人,难道他是将计就计?所以那个严才,才死得轻轻松松?严才既是天师道的人,又怎么会跟无涧教的人缠在一起?指使无涧教人潜伏入邺城的,又会是谁人?皇帝?皇后?”

她瞧着阿苑,后者虽然刚刚说完这惊心魂魄之事,但是神情淡然,既不炫耀,也不惊惧,有些熟悉的东西……就象是……自己一样。

敢谋剌皇帝,心中对于等级之分就不会那样严格。不用担心有着槿妍等人摇摆不定的冬烘头脑。

毫不畏死,在狱中拷掠后亦未说出被指使者,说明心中尚存信念,不用担心会象丰仪那样,笑里藏着一把大刀。

这正是织成欣赏她的地方,所以不惜代价将她从狱中捞了出来。

现在又多了一条:她是马超的未婚妻,却似乎并不以为意,也并没有象一些脑残女那样,身陷困境中,只一味盼着有个大英雄脚踩祥云来搭救!甚至在行剌之时她还想着自己要如何熬过大刑!

英雄很忙好不好!美人多了,他也未见得非救你不可!自救才是王道啊!

织成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真正用欣赏的态度,来对待在这个时空中所遇到的女性。

就是用上再大的代价,阿苑也绝对值得被救出来!

她挥了挥手,似乎想将先前那些阴谋剌杀之类的事端,全部从脑中驱赶出去。这才微笑着拎起另一只耳杯,执壶为阿苑也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她。

后者躬身为谢,却依旧是恭谨地站在当地,却听织成说道:“这些事情,自有该操心的人操心,咱们只要心中有数,不被其蒙蔽便可。谁坐江山,谁要逆袭……啊,是反击……这都不关我们的事。”

阿苑凝重的脸庞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她并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执起耳杯浅饮一口,问道:“不知什么事情,才是我们的事呢?”

织成哈哈一笑,道:“明日之事,便是你随我回绫锦院。高祖皇帝就说过,富贵不还乡,犹如衣锦夜行。说起来我当了少府,还未衣锦还乡。两千石的内官哟!恐怕连织造司的高司官,都要向我这小小的兼任绫锦院的院丞行礼呢!至于你……”

她目光熠熠,清澈明媚,任是什么人,似乎都不能在这样的目光下藏遁身形:“阿苑,你可想好了,若是留在我的身边,未必能早早嫁给马超。”

因为她要的,是一个合作伙伴!之所以瞧中阿苑的死囚身份,也有这样一层意思在。

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她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看法,就不会那样狭窄。对于男人和世界,就会更多几分真实。

“你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对我讲的;若有顾虑,不妨一起吐出来罢了。就算你要马上嫁给马超,我亦不会强你所难,亦会尽力助之。”

若是阿苑当真有什么想法,最难办的无非是与马超相聚。但自己在织室中所造的那物件初有小成,到时曹操大悦之下,必有赏赐。大不了再推了那些金珠,换来阿苑离开此处的自由身!

“奴婢再无任何事情,是隐瞒着少府。少府雄才大略,不逊于当世男儿,奴婢也愿附骥尾,多增荣光!”

阿苑放下耳杯,肃容拜下地去,顿首不已:“至于孟起,奴婢再世为人,与他缘份已断,且家族倾覆,也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她脸上露出一缕凄凉又坦然的笑意:

“权贵娶妇,岂能不涉利益?奴婢出身辛氏,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算孟起怜惜我的遭遇,也不过以侧夫人之位许之。至于他的大妻,必会从凉州世家女郎中挑选,以借妻族之力。但阿苑虽甘为少府之婢,却不能为孟起之妾!”

最后这两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隐有傲意,浮现其中,足见其风骨出奇,竟有些现代女性的影子。

“人,生而平等,你并不是我的奴婢。”织成听到此处,不由得心中喜悦,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拉了她起身,温言道:“只是我眼下需要你以这样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等我的事情完毕,便放你自由之身。”

“当初奴婢谋剌失败后,是被拘在侧殿。后来少府在凝晖殿中所言,奴婢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震耳欲聩,平生莫过于此。”

阿苑脸上露出坚定之意:“那时奴婢只是惭愧自己如燕雀一般,未知天下当真有鸿鹄,却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竟会来到少府的身边。”

“我的理想,正是在凝晖殿中所说,为天下衣。”织成的眸子在烛光中,亮如晨星:

“这少府也罢,皇宫也罢,我总是不稀罕的。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处。随便他们出什么幺蛾子,咱们……就先瞧着罢。”

“有一点,不知少府是否留意。”

阿苑顿了一顿,又道:“皇后娘娘她,竟然没有一字问起贵喜。便是郑长使,也不曾有。”

身为中宫少府,又秩为大长秋,虽然比不上位列九卿之一、为皇帝专门营造各类供养之物的真正少府,但却是负责皇后饮食起居、甚至是传令颁诏的总管,权柄既大,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属官。

织成等人进宫时天色已晚,首先当然是由皇后赐见,所以论理说她应该在第二日召集属官见面。

但是第二日清晨,织成却带着阿苑出现在椒房殿外,求见皇后。

伏后十分惊讶,但还是召见了她们。因天色太早,伏后方才完成栉梳等序,在殿上出现时,面上尚带有倦容。

在听清了织成的禀告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少府今日便要告假?这……”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给成的打扮,细细端详了几眼:“连衣服都换好了?”

“实不相瞒皇后娘娘,”织成已换下了少府的官服,重新作女装打扮。从前她的风格是简洁中时见考究。作为来自那个时空的女设计师,她虽然欣赏宫装的繁复美丽,但自己却更喜欢走简洁明了的路线,低调、不引人注意,也是她看重的要素之一。

然而今日织成的打扮,却与往日不同。穿着一件绛底卷草纹直裾长袍,领袖间皆镶有茶色万胜格图案的锦缎,颜色繁丽而华贵,与高髻上簪着的珠玉钗钏遥相呼应,加上敷粉涂朱后的面容竟是异常妍美,令得伏后也有些移不开眼睛。

便是郑长使等人,也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曲裾深衣,显得古板陈旧了许多。

汉时的衣着,最初所着的裤子是没有裆的。这样的裤子若是不被裙袍所遮掩,露出来就会非常失礼。所以曲裾深衣才大行其道,因为其绕缠的衣襟会遮得严严实实。但到了汉朝后期时,因为裤子的款式得到了改进,有了裆,所以直裾袍服其实近年来十分流行。但还是有些贵族执着地保留了深衣的穿着,比如伏后一向保守,所以宫人多着曲裾深衣,礼服也多是这样的款式。

然而织成这一领直裾袍服,相比之下,便显得那样俊逸风流。许是因了那始终笔直如竹的姿态,更多了几分男子般的坚毅。

伏后依稀记得,铜雀之乱的那一天,凝晖殿的敬神衣大典上,当时还为绫锦院丞的织成,便是类似的打扮,亦是一袭绛衣,梳百合高髻。然而无论是袍服还是发式,远远不如今日这般华贵。甚至当初凝晖殿中那个根本未曾在意过的织奴,却在数月时光里,做下了许多惊人的事迹。

只到如今,仿佛经过脱胎换骨般,变得如此气定神闲,峙岳静渊,就连伏后都觉得有些看不清了。

“臣仍领绫锦院丞之职,最近几月一直在加紧赶制新织机。改良之后,出锦率比从前要快上许多。前段时间因臣屡逢难处,已拖延了许多时日。昨日马师遣人来报,说是第一架织机已经完工。臣心中记挂,想着早一日敲定新机,便能多为朝廷多出锦匹。这是大事,臣实在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