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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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窘迫

曹丕知道她不想详谈,且这里也不是好地方,便也不再追问,倒是看了那花冢几眼,问道:“你堂堂一个少府,在这里收拾花枝倒也罢了,还掘坑来埋它,说出去人都不信,那狠辣的甄氏,竟也有这般旖旎温柔的女儿情怀。”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织成这一次竟没留意他语中难得的调笑戏谑之意,怔怔答道:

“这些花若知道自己死了还有这样的价值,想必死也是值得的。”

曹丕瞅了她一眼。她神情有些忡怆,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忽又问道:“那为何不埋在这丛黄花根下,本从根上生,还归根下泥。”

“本是同根生,相……”曾经的语文课诗文背诵的惯性,使得织成不由得接上了这两句,随即觉出不对,望着不明就里的曹丕,扑噗一声笑了出来。

眉间少许怆意,顿时如月出云破,散得干干净净。

黄花灿然,有如无数碎金叠迭。暗绿的枝叶铺排其下,丰美如茵。

那个黄花丛中的女郎,笑得如此开心而又肆无忌惮。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座巍峨又沉郁的邺宫。

似乎这里并不是威严的中宫台下,而是一望无垠的田野乡间;甚至似乎这也不是将入严冬的秋末,而是暖煦的阳春。

曹丕嘴角不禁上弯,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他身后也有侍从,此时躬身递上一块麻纱手帕,他接了过来,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似乎有些舍不得擦去手上那些残余有菊香的泥土。

“我要走了。听说你这次回绫锦院,带了那个名叫明河的侍婢。有事的话,你可遣明河直接去我府第。她随你日久,我的侍从都认得。”

织成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大力点头。

难得的爱娇模样,让他又有些失神,赶紧拿麻纱手帕胡乱地擦了几把,却揣回袖中,吩咐一名侍从道:“去把马牵过来。”

“你这就要走了?都到了中宫台下,怎能不去见一见皇后……”织成有些意外。

“我是专来看你的。”曹丕莞尔一笑,笑容中有着织成从未见过的明亮:“对我而言,中宫只有一人,值得我去见——那人便是中宫少府。”

他如闪电般,翻身上马,黑马长嘶一声,迈蹄跑了开去,哒哒蹄声中似乎也有着自由奔驰的喜悦,很快就跑得一溜烟地消失了,侍从们见怪不怪,大笑着纵马追逐而去。无论人还是马,与其来时随于衣车之畔时,那种沉稳庄重,简直是天壤之别。

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热红了脸的织成,怔怔站在那里,半晌才想到:曹丕一向低调,越是高位,越是低调。这一点与其同母弟曹植是截然相反。怎的今日骑马入宫不说,竟然离开时还这样欢脱?

“你……你站住!”

曹丕刚到延秋门,已经看得见一墙之隔的铜雀园那错落的飞檐,便听见身后蹄声飞越,同时有熟悉而急促的女声响了起来:

“子桓!”

曹丕一勒马缰,连同身后难得策马飞奔在宫城中一回的侍从们,同时都停了下来。

侍从们已跳下马来,齐声道:“公主!”

曹丕将手中马缰一甩,也下了马背,向着那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窈窕身影,冷淡而恭敬地行礼。无论是举手加额的速度,还是弯腰的分寸,都恰如其分。他一向就有这个本事,明明知道他漫不经心,却偏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

新换过的鹅黄底绣草木舞兽纹锦袍下摆,在微微颤抖,一如其主人的声音:

“她有什么好?要你这样帮着她?”

侍从们很有默契地退开丈许。

曹操建邺城之时,心中早将此处看作了自己的私地,还是很下气力的。不仅调集了大批冀州民远赴山西上党,伐木采石,且在布局和规划上,曹操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

比如自己所居的铜雀三台,便与邺宫相邻在望。站在铜雀台的摘星楼上,能远远望到宫内皇帝长驻的文昌殿。天气晴朗的时候,连文昌殿靠后一些的听政殿,甚至后妃们所居的鸣鹤、楸梓之宫也隐约可现。

伏后所居的中宫椒房殿,就在听政殿与鸣鹤宫之间。所谓中者,当然应该在正中,恰好挡在皇帝与后妃之间才行。虽然这只是个象征意义,因为现在的汉帝后妃少得可怜。所以鸣鹤宫也只有几座宫殿而已,并不如洛阳旧宫那样恢弘,当然更比不上当初的长安。

而临汾公主的居所,正在鸣鹤宫后的栖凤堂。那里被曹操修茸一新,是临汾公主亲自取的名字。她为天子之女,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此名倒也适宜。

但,曹丕所居的桐花台,那里的紫桐,恰好应了供凤鸟栖息之意。也不知道临汾公主给自己居所命名栖凤,是有意还是无意。

曹丕的视线落在那鹅黄锦袍的长裾上,这样的装扮是不利于骑马的,所以现在看上去,拖得有些狼狈。

临汾公主换了这件曲裾深衣,显然是临时起意,才一路追出来,

而他本来可以从端门进入铜雀园,却因为一向低调,所以才走的延秋门。比之前就要远一些,难为她这么仓猝,竟然也追了上来。

“帮着她?”曹丕终于抬起眼来,诧异地看着眼前这衣饰雍容的女子:“公主何意?臣不懂。”

似乎根本没有把提称呼的微妙变化放在心中,临汾公主眼睛有些微红,即使是扫了一层新粉,也遮不住那里的水光致致:“子桓,我和你……魏国公的意思……你当真不知?”

曹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却更显得犀利了:

“魏国公握发吐哺,夙夜不懈,为的是天下百姓,此乃我所知之。”

“好!你……你……”临汾公主气得脸色又涨得通红,但见对方神色一如既常,不由得又强行咽下,恨恨道:

“你这木头!你什么都不说,当真以为我瞧不出来?以你的性子,哪里会当众向女子示爱?你对她做得越是明显,我就越是知道你并无情意!你对我如此倒也罢了,我总不会生气。可是妙慧……妙慧……”

她咬了咬牙,道:“清河崔氏,是天下最知名的世族。妙慧更是这一辈崔氏中最为出色的女郎,且胸有邱壑,格局高远,没有你所厌恶的那种女子常有的逼仄庸俗之气!你如今虽是国公世子,但是平原侯也颇得魏国公的喜爱,我听阿节说,或许魏国公在正式封你为世子后,将改封子建为临淄侯!”

她所说的阿节,正是曹丕之妹,在宫中被称为曹大姑、且一向与临汾公主交好的曹节。

临汾公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显然以她的身份,论及此事时也一样会有顾忌。

曹丕目光微闪,淡淡道:“子建向来赤诚坦荡,有君子之节,又有倾世之才,且为阿父爱子,难道连个临淄侯都当不起么?”

“你!”临汾公主对于这个如泉下泠石般,淡然而又微冷的男人,简直是毫无办法,只能赌气地跺了跺脚:

“总之,妙慧是个极大的助力。你若是喜欢那甄氏,我虽厌她,但……我倒也不是不肯,然今日你也看到了,她二人性情皆极是刚烈,绝不可能容于同一屋檐之下!”

曹丕回想起先前临汾公主因他向织成示爱,便气冲冲哭奔而走时,那崔妙慧随后追去,却是步履翩然,足音清实。

特别是她最后向自己投来的那一瞥,仿佛已洞察了他所有的用心。

所以临汾此时去而复返,很难说没有这位崔女郎的提点。尤其是他与曹植现在这微妙的关系,身为崔琰族女的崔妙慧不可能不知。但崔妙慧这样做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曹丕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忖道:“织成此时,或许循例参拜过伏后,已经回院去了。临汾既在这里,说明伏后是刻意让她们与织成避开,不会再有什么冲突。然不知织成的心中,又有什么谋算?”

“风越来越大了,”阿苑踏入室中,关上了靠西的两扇窗,嗔怪道:“虽说看竹简久了,也该极目远眺,松一松目力,但天气这样冷,窗扇总要关上的。不然风吹进了骨头里,冬天就该受罪了。”

又向一旁侍立的明河道:“你也在旁边,怎么就不劝劝少府?”

明河抿嘴一笑,做了个苦脸,意即“她哪里听我话”,十分俏皮。

“这里的风虽冷,却是干冷。”

织成搓了搓手,从窗下踱过来,坐在了席上,笑道:“不是从那大江大河上过来的湿风,吹不进骨缝里。”

正如曹丕所猜测的那样,她们一行去拜过伏后,照常被温言问慰了几句,就退回了自己的落云院。大半天的时间,织成始终在与那一堆帛书竹简奋战,时不时站起来走到窗下,眺一眺远方,来放松目力。

从前一日开始读这些帛简开始,她便担心繁体字自己看不太懂,但连蒙带猜倒也懂了大半。她又担心自己看书太慢,或许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甄氏女,会露出自己的马脚,但阿苑却对她赞不绝口。

她旁敲侧击,方知这个时空也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像班昭那样学问渊博,即使是世家女,所学的知识包括了女红庶务等,学识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而对于女郎们是否会吟诗作赋,似乎也不是特别看重。

甚至很多女郎也只读读《女诫》,会认得上面的字便罢了。

“那个崔女郎真是奇怪,”阿苑最后评论道:“临汾公主说她连琴棋诗赋都是精通的,这倒是不像别的世家。我们陇西世家的女郎,外族求亲时,是先看门第,再观品行,再次是庶务,女红尚且在第四,这些技艺则是根本不在其列。即便真是精通琴棋,亦不过是闺阁自娱罢了,根本不会传到外面去。全因世家女郎,皆是要娶做大妻夫人的,修习技艺以悦主宾,那是女伎姬妾们的份内事。至于剑法武功,更加不能声张,否则会被认为流于粗俗。阿苑修习越女剑这许多年,连许多族人都不曾得知呢。”

织成回想曹丕深爱过的甄洛,所有人提起她时,皆是夸赞她品行的温淑,其次是相貌的美丽,的确是没有谁夸奖她有一手好琴技。

崔妙慧为何要大力昭示自己的所谓“琴赋俱佳、文武双全”?难道她一开始,便是奔着做人侧室的目标而去?

“这里也有洛水,有漳水,虽不是大江大河,却一样湿冷。”阿苑从袖中取出一物,跪坐着递了上来:“奴婢为少府做了一对护膝,护在裆裤之中,外面既看不到,又能护住湿气不入膝盖。”

织成接过来瞧时,只见那护膝是用一些碎锦拼成的,然针脚细密,花样别致,不细看还以为是一种新式花色的锦样,再仔细看时,只觉那些碎锦倒有些眼熟。

她这一怔,阿苑已经看了出来,脸上露出赧意,低声道:“奴婢从狱中出来,身无长物。眼见得天冷了,不能不为少府做对护膝,手头偏没有锦缎。只得将随身几套衣服的内衬都裁了一截下来,又把自己一件夹衣中的丝绵取了些,才做出这对护膝。这都是奴婢身上所着之物,但幸而都未曾穿过,少府若是嫌弃……”

“我不嫌弃!”织成赶紧一把揣到了自己袖中,笑道:“你有这样心意,又做得这样精美,我怎会嫌弃。只是……”

她轻叹一声,脸上不由得浮起歉疚之色,向阿苑道:“我进宫以来,步步小心,只求能立下足来,自己又一向是粗枝大叶的,竟忘了你供给太薄。你直接告诉我,我在铜雀园中的落云馆,还有不少魏公赐下的衣物首饰,拿来用用,也就宽裕得多。”

明河瞪大了眼睛,跌足道:“姐姐是堂堂中宫少府,亲近的侍婢怎会困顿窘迫如此?若是外人听见,决计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