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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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远遁

织成没想到他一言就点破了自己身怀阳平治都功印以来,遇到的最大难题。

此事便是连陆焉也不曾得知。但陆焉这人当真君子,织成在铜雀之乱时,令此印陡现,后来玉印无端消失,陆焉竟没有向织成问过一声,浑若无事。只到他离开邺城,亦没有提过一个字。织成心中有愧,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因为她根本不知这玉印如何从红宝石戒指中出来,正如她当初不知这玉印是怎么进去的一样。

陆焉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难处,曹丕等人更是不知。但这老和尚却能一言道出,织成虽疑心他是受了曹丕指使,却也不得不为之一动。

她拿定了主意不表态,昙谛却也不以为意,他的本意本来就不是问宝物的,只是随口一说,合首稽礼,就打算回殿。织成忍不住叫道:“大师!”

昙谛问道:“女菩萨有何指教?”

织成思忖再三,斟酌道:“大师所言身怀重宝,妾的确不知。称得上宝物的,便是临淄侯所赐的麟趾金数枚。价值更次一些的,便是妾从邺城带出来的几件首饰。但不知哪一样才是大师所认为的宝物?”

她一向谨慎,初入织室时便藏起了红宝石戒指,是秘密系在颈间。后来日益权重,她行动自由,也让槿妍等人多买了几次钗环。后来更是悄悄将戒指取出,假装随意地和其他饰物一起丢在妆匣中。这戒指虽是她随身从另一个时空携来,但其实并不名贵,和一堆同样平常的钗环首饰在一起,不算廉价也绝不出挑。即使是她后来陷身万年公主墓,又数经周折,那戒指犹自好好地放在匣子里。

这次离开邺宫,她早有准备,除带了些金钱外,便是日常的几样首饰,红宝石戒指仍在其中。自信此物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也半真半假地向昙谛问了出来。昙谛瞳中碧采更盛,将她再上下打量了数眼,迟疑了一下,方摇头道:“老僧也不知。只觉女菩萨身绕宝光,或许并不一定是金银珠宝,是他物也未可知。”

织成做出忐忑的神情,道:“但是大师先前所说的话,什么不在六道之中,实在令妾身很是害怕呢。”

昙谛想了想,道:“老僧感激女菩萨的布施之德,原是想要提醒一二,谁知反而令女菩萨生出怖忧之念,连带老僧此时心中也颇为不安。老僧的天眼通也只是略有些小成,未见得就看得准。只是这世间祸福之事,原本相依相存,便是女菩萨将来遇到波折艰阻,也是常态。依老僧看来,若是能置死地而后生,则这个生,才是最为宝贵的呢。”

他这一番话说来甚是厚朴,织成听在耳中,却恍若有晨钟暮鼓重重一击,恍然想道:“是啊,我来这个时空,何尝不知这里处处艰险,之所以执意而来,也正是想要置死地而后生啊。至于未来会遇到怎样的艰险祸福,那也见招拆招便是。若是能够平安返回我的故土,恐怕会更加珍惜那里的生活吧。”

想到此处,心中些微不安,顿时也就平复如初了。

昙谛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她仍在沉吟,又安慰道:“至于老僧所说的女菩萨身怀宝光一事,老僧是康居国人,年少时也多随父兄往波斯行商,也见识过不少珍宝。但凡世间宝物,多半择人而居,是夙因所至。如果未能驱使自如,当是机缘未至。女菩萨且静候罢了,倒不必着急。”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天,道:“已将近午,老僧派人备了斋饭,言尽于此,请女菩萨还是回殿罢。”

织成不意他只说到此处,便再也没有深挖下去的意思。观他神情,也不像是奸猾做作之辈。狐疑道:“难道我也染上了曹操多疑的毛病?这老和尚好像根本无意去探问我关于阳平治都功印之事,倒象是单纯地提醒我,前途艰险,多加注意,以免我身怀重宝而不自知。不过他最后说的话很有意思,机缘未至……难道这阳平治都功印,竟与我还有夙缘不成?”

想到此处,对昙谛的疑虑便消散了不少,也俯身行礼,诚心诚意地道:“多谢大师指点,妾受教了。”

二人回到殿中,果然小沙弥已经在条几上摆好了斋饭。昙谛举箸相陪一侧。山居清苦,菜肴也不是什么珍奇,有菠菜、松菇、菘(也就是白菜)之属,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许多新鲜的蔬菜,如菠菜、胡豆便是如此传入中土的。更让织成觉得开心的是还有一味豆腐。

豆腐制作麻烦,织室里自然是不耐烦做的。即使织成当了织室令,也不过是令众织奴的食材新鲜、丰富罢了。而到了宫中,豆腐这类平民菜又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她来到这个时空后,竟然还是第一次吃豆腐。

这山寺之中,用的泉水也好,豆腐洁白如玉,相比后世来说更为干硬一些,弹性颇Q,吃在口中,唇齿之间清香隐约,只加一点盐,便已回味无穷。饭是豆粥,炖得又沙又糯,配上一盘烤得焦黄脆香的胡饼,简直人间美味。

织成吃得胃口大开,她出宫前也吃了点心,且还带了些点心出来充饥,但毕竟不是热食。此时吃得又香又热,全身微汗不说,且舌尖滋味无穷,实在畅美之极,这才明白为何曹植心心念念,要来吃藏安寺的素斋了。

再看曹植,更是吃得酣畅淋漓,甚至连袖子也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晰的手臂,额上汗意微蒸,倒显得那肌肤更红润了三分,贵气俊美之中,又有几分稚拙可爱。他一边大吃,一边大赞,空旷微寒的殿室中,也唯有他的大呼小叫,才多了些热闹气。

曹丕自始至终,皆是背脊笔直,端坐而食。一举一动毫无挑剔,就连每一次搛菜的角度都是丝毫不差,且纯以腕力,几乎不曾有大的动作。这样一定很耗力气,远不如曹植那样轻松自在,难为他竟然做起来十分自然,显然是长期如此。

织成不禁想起他讲给自己听的那个幼年雪天的故事,衮州府第中被忽略的五岁幼童,若不是一个路过的小奴任儿发现,即使病重也无人来理。

曹操并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的人,曹丕最终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他的接班人,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曹昂已不在世的缘故。至少在后世,织成就曾看过一个典故,是曹丕自己向身边亲信说的:“若长兄尚在,或冲未早逝,则世子之位必非我矣。”

意思说,如果曹昂在,或者那位幼龄即聪慧无双的弟弟曹冲在,曹操的接班人都不会是他。

只因那两人,才是昔日曹操最为宠爱的儿子。而现在,曹操心中的天平,是否又偏向了曹植?

不可否认,即使曹丕端肃律已,亲信都视为明主的人选,但相比而言,曹植较之曹丕,的确更有“人味儿”一些。一个有缺点的主子,总是要亲切得多。何况曹植天生便有种亲热,让人与他很难产生距离感。这种亲和力,曹丕更是远远不及。

然而,曹丕天生并非如此吧,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孤寂,才有如今的冷静端肃。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跟他颇有相似之处。

可是,她却无法留在他的身边。

曹植看出她在发呆,又偷偷瞥了曹丕一眼,赶紧给织成挟了几块豆腐,催促道:“快吃快吃,天气冷,菜凉了当心伤到脾胃!”又悄悄用靴尖触触曹丕,示意他也留意下织成。

曹丕却未动声色,抬腕舀起一勺豆粥,轻啜一口,忽然道:“你不想伍正强他们跟着你,我让他们不要来就是了。”

织成一怔,连曹植的筷子都停住了,却听曹丕慢慢道:“丕这一生,从不迫人。”

说的是伍正强他们,其实暗指的,是她不肯为他大妻之事吧。他终究还是没有强迫她。

织成挟起一块豆腐,慢慢地咀嚼下去,只觉那清朴的豆香之中,竟然也开始泛起酸涩之意。

众人各怀心思,默默不语,曹植收敛了刻意作出来的那些夸张声音,昙谛一向都是不多嘴多舌,便如一尊会眨眼的木头般,很快饭毕茶已,小沙弥收拾了碗盏下去。不知曹丕是用什么法子传了令,从时间来算,伍正强们早该来到藏安寺,却始终没有现身。

织成双手藏在玄貂裘衣底下,紧紧地握了又握,却终是不知该如何向曹丕开口道别。倒是昙谛走出殿去,在廊下看了看天色,眼见得雪虽然是停了许久,但彤云却没有散开的意思,反而一直低低压下来,仿佛就堆积在寺后的山崖之上,料来还会有一场大雪。

他似乎根本未曾留意到织成等人的心绪暗涌,颂了声佛号,道:“后山洞窟许久不曾有人迹,山寺人少,亦鲜为打扫。恐怕尘灰满窟,女菩萨稍后行走之时,还请多多包涵。”

这便是要请她离开此处的意思了。

织成略一犹豫,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曹丕两道平静的目光,只听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道:

“此处到后山洞窟尚有一段路途,我送你前去罢。”

通往后山洞窟的道路,原来就藏在庙宇后院的山崖之阴。此时昙谛已亲自用刀镰勾拨开了遮蔽其上的荆棘藤萝,露出一条浅浅的山径来。先前织成与昙谛在这里交谈良久,竟然也未曾发现这里居然还别有途径。

虽然少有人行,径上却铺着碎石子,又有上面覆着的厚厚枝条挡住了雪片,即使在雪后也干爽得很,且没有想象中那样泥泞难行。

昙谛当前引路,曹植早就乖觉地嚷着要留在殿中喝茶。萧瑟寒风之中,只有曹丕与织成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从冀州到益州,行有千里之遥,且现在路上不太平,就让伍正强等人送你到洛阳,又能如何呢?”

曹丕终于忍不住还是说话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之意:“我又不是阿父,难道你是连我都不放心?疑惑我会让伍正强等人对你不利?”

“将军位高权重,我微如尘土。若要对我不利,只需轻轻捻一捻指头,我便死无葬身之所。妾并不是木石,又怎能不懂得将军的好意呢?”织成停下脚步,也恳切地答道:

“便是送我到洛阳,甚至送我到巴蜀,又能如何呢?人生之途何其长也,难道将军要一路护送我,到生命之尽头么?”

“这又有何不可……”曹丕话语未尽,便被织成打断:

“难道将军忘了,我曾当众许诺,要嫁给寻得棉花之人。”织成的目光清澈如水,曹丕想在那水波中寻找到暗涌的不舍,却连丝涟漪也未曾见。心下暗暗有些失落,想了一想,道:“棉花,就是那帕上之物?记得你当日曾说,你为天下衣的梦想,便是全在这小小一朵棉花之上?”

“是啊。”织成见昙谛也停下脚来,在数步开外等着他们。她与曹丕虽光风霁月,但所聊的到底有些涉及儿女情事。但无论曹丕还是昙谛,似乎都安之若素,不知道的确是这老和尚定力深厚还是二人交情极佳。

“我为天下衣的梦想,从来未曾断绝。”织成看着僧衣单薄的昙谛,轻声道:“你也听大师说了,冬日酷寒,贵人有皮裘取暖,百姓只能以草絮御寒,我不过是以葛麻之线织出件衣衫来,大师便如获至宝,认为可以使百姓稍缓受寒之苦。如果找到了这种棉花,推广种植,就可以让天下人都有又便宜又暖和的衣物,这件事的意义,难道还不够重大吗?”

“原来,这就是‘为天下衣’,”曹丕看着织成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良久,才缓缓说道:“可是你只是一个女子,身如浮萍,又无根基,若无家族依恃,则就算心怀天下,又能如何?”

昙谛分明听到了他二人的说话,“为天下衣”四字显然让他也有些动容,肃然向这边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