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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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阿若

织成微微一笑,道:“旁人也就罢了,杨君你早知我是个女子,即使我比你更女相一些,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之事!”

杨阿若不禁一怔,微微挺了挺脊背。他原本立于檐下,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此时身形一挺,便有凌厉之气蓦地迸发!织成只觉脸上微微剌痛,颊边鬓发亦无风而动,仿佛那并非无形的气机,而是有形的利刃般!

耳边吱的一声惨叫,却是一只巴掌大小的蝙蝠落在了地上,挣扎几下,地上便缓缓流出暗色的血来。

杨阿若瞧了眼蝙蝠,哼道:“我道是什么宵小之辈敢来窥探,原来是这畜生!”

冬天原本蝙蝠是要冬眠的,不过此处檐沿紧挨着炭道,日夜炭火不熄,可能较为暖和,藏在这里的蝙蝠竟还醒了过来。或许是出来觅食,又或是无意中撞上,却在杨阿若的手底丧了性命。

织成瞧一眼那蝙蝠,又见杨阿若掌中,是一柄如雪的锋刃。黑暗之中,那刃光更是白得耀眼,心下也不禁骇然:

“这杨阿若名动天下,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我也算见过几个高手了,便是左慈,也没有他身上的杀气浓重呢!”

她心中坦然,原本就对杨阿若并无恶意,又已大致了解他的性情,即使他突然杀气迸发,也并没有多少惧意,反而笑道:

“位居天下游侠之首的杨阿若,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英雄,难道还会看不出我的真实身份么?”

她始终淡定如亘,杨阿若有些诧然,轻笑一声,道:“行走江湖,各有难处。你自己不说出来,我又怎会揭穿你?况且你待我有恩,我杨阿若可不是那样无情负义之辈!”

话虽如此,但他那气劲确在瞬间烟消云散,织成只觉身畔的重压也陡地轻了下去,心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见杨阿若踏前一步,半张脸从檐下阴影中露出来,却是目如铜铃,青面獠牙,让织成心中悚然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她定神一看,才发现对方的脸上是戴着一个面具,只是那面具实在太过逼真,陡然从黑暗中现出来,确实颇为骇人。

杨阿若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嘲弄:

“你这样大的胆子,敢以女郎之身,跑到以贩卖女子为业的大艳使家中去,还敢把世家女售卖给他,难道还会怕区区一个面具?”

他身为游侠首领,到处皆是耳目,其大本营现在洛阳,自然消息更是如蛛网般密集。史万石家中奴婢之中一定也有。若是刻意要监视她,自然是能洞晓她的所作所为。

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对这种贩卖女子的行为十分不以为然,甚至隐约有一丝厌嫌。大约是他想起了另一桩相似的事。

织成微微一笑,并不理睬他的嘲意,直截了当道:“我来寻访杨君,是想问一问杨君,可还记得当初向我许下的诺言?”

杨阿若声音一冷,想必面具下的脸色也并不好看,沉声道:

“我杨阿若是什么人?既为游侠,岂肯大言炎炎,失信于一个女子?”

“杨君记得就好。”

织成目视那副面具,其实心中也一直有些发怵。不知道在这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双审视自己的眼睛,更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会不会忽发雷霆之怒,将自己如那蝙蝠一般,击得粉身碎骨。

但已走到这一步,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当初杨君答应我,可以酬谢我三次请求。请先践诺第一个请求吧。”

杨阿若目光清冷如银,分明没有紧盯着她,却让她好不容易平复的汗毛又一根根竖起来。

幸好没过多久,便听他冷哼一声,道:“讲!”

他声音颇为清朗,料想年岁尚轻,但是举止言谈之中,颇具威势,且隐约有戾杀之气。便是织成这样胆大的人,与他相处时,也觉背脊发冷,似乎汗毛根根上竖。

不禁忖道:“这杨阿若昔日有一个名号,‘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说的是他性情暴虐,动辄拔刀相向,倒也砍出一条血路来,竟成了天下最年轻的游侠首领。确是盛名无虚,实在叫人心中好生害怕呢。”

当下深吸一口气,道:“我已将崔氏卖给史万石,三日后便要被送往益州。”

所谓益州,就是巴蜀之地。

杨阿若早就听说益州牧重金求美的事情,自然也不意外,冷笑道:“是要我派人一路护送,保证你财源无失么?”

需知这个时代,美人与财货是一样的。绝色美人,甚至比财货还更值钱一些。史万石既然敢买下来送往益州,一定是有实力护送。但是从洛阳到益州路途遥远,经过多方势力范围。便是多处打点,又如何比得上杨阿若这样的游侠首领,只要振臂一呼,便能令天下游侠儿如臂使指?

织成摇了摇头,笑道:“是另一桩事情。”

婉辞了杨阿若听起来极不情愿的“是否让我送你回去”的建议,回到自己的馆舍时,远远的谯楼上,已经听到木柝敲了三更。

夺夺的柝声,听起来单调又凄凉。

说是宵禁,其实街上很少有兵士巡逻,也没什么人出来。

满目疮痍的洛阳城,才刚刚复了些元气。原先的百姓对于杀戳记忆犹新,至今还心有余悸,只愿缩在家中便好,很少出来走动。

便是纵夜狂欢的府第,也是些刚刚迁进来的新贵或大贾。他们根基还浅,彼此间往来的,也是在同坊之中。比如步广里,又比如永和里,是绝对不会到这样冷清的金市来的。

而从前洛阳有九大市场之时,金市倒是有很多的秦楼楚馆。后来这九市凋蔽,只留下金市后,寸土寸金,哪里还有多余的地儿来安置那些莺莺燕燕?就全都迁去了另外的处所。

织成一路行来,只听见自己的足音悄悄,再没见到半个人影。

不过,既然是与杨阿若相见,这洛阳城中,也的确没有什么宵小之辈,敢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耐前来窥探。

她的馆舍是在濯龙园附近的一座小院落。濯龙园离金市不远,原先是皇后养蚕和宴乐之所,在桓帝时被扩建为皇家苑林。但听这名字,便知道是以水景取胜的,里面重岩复岭、高林巨树,有飞瀑集湖之胜,所谓“濯龙望如海,河桥渡似雷”,足见其水面之广、水声之响,大有山河气象,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洛阳最为繁华之地。

桓帝好乐,常在濯龙园举办各类宴会,因此濯龙园附近,也建有不少达官贵人的私第,当时洛阳宫苑之中,首推便是濯龙园,其次才是永安宫。由此可见当初是何等的规模气派。

董卓之乱后,洛阳大伤元气,南北二宫都难逃火殃,还无钱修复,何况这濯龙园?便慢慢地荒废了,只留下些从前也是某达官贵人的一处别院,想必是专门用来读书的,不大,但是轩敞阁明,环境幽雅。也有水渠引入院中,环宅潺潺,映衬修竹花木,更增添了几分生气。

织成到门口时,阿茱已打着灯笼,在门内守望多时,此时忙不迭地迎她进来,嗔道:“这么晚,郎君的衣服都要被寒霜打湿了!”

一边已将她迎入室中,那里烧好了暖炉薰笼,添了好香,暖融融、香馥馥,顿时将织成的寒困之意,驱散了大半。

阿萝打着呵欠起来,去给织成烧沐浴用的滚汤。织成有些歉意,要让她二人去睡,却被阿茱坚决制止了:

“郎君虽然心地仁慈,但对仆婢们不可如此纵容。现下只有我二人还好,将来开府立宅,仆从如云,还这样的话,如何驭使?”

义正辞严的样子,俨然又是一个槿妍。

织成不禁失笑,心中却不期然浮起槿妍那熟悉的面容来。

依旧是自己去沐浴过,上床躺好。在那舒适的被衾中,思绪却不由飘到了离此有数百里之遥的邺城。

邺城的那些人,除了曹植外,大概都以为自己早就远上巴蜀了吧。没想到,她哪也没去,居然就留在了洛阳。

那日从藏安寺的洞窟中出来时,果然有个叫做信都的镇子。到了镇上,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了曹植塞给她的一块绢帛。

那是曹丕与昙谛一起出室后短暂的时光中,曹植用不知哪里拣来的一根烧过的炭支,在自己中衣上撕下来的一块绢帛上,匆匆写就的。

曹植的字秀逸中直,十分好看:

“到洛阳,寻杨阿若,可称是张牧之故旧。”

织成看了这绢帛,先到附近农家,以几枚五铢钱购得一套粗葛布短衣履袜,将自己改装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少年。

曹丕的那件玄貂大氅,走之前她还是脱下来还给了他。

曹丕看了眼冰天雪地,又看了眼那黑竣竣的洞口,脸色殊不好看。但是她很容易就让他无话可说:

“我孤身一人,却衣饰华贵,这不是明摆着招盗贼么?”

他默默地穿回了貂氅,却有些郁郁神色。

只有昙谛一人,带着织成进入那名为穿云的洞窟。曹氏兄弟都没有跟上来,不知是为了尊重藏安寺的秘密,还是为了要守住入口,不让其他人发现。织成对他们的最后印象,便是曹丕阴郁的脸,和曹植关切的目光。

那穿云窟虽深,且有些阴冷,但倒也干燥,并没有织成所想象中,钟乳石洞中常见的那些积水和潮湿。

昙谛在洞中点着了放在那里的灯笼,提着在前引路。织成知道这也是一种为了安全的方式,只要灯笼熄灭,便证明窟中缺氧,需立刻退回来。

一路上灯笼居然都是极亮的,呼吸也没有什么困难,足见这穿云窟是空气颇为流通的。

她没话找话,与昙谛交谈,也是只谈这穿云窟:

“大师怎么发现这洞窟的,是前人就知道,还是大师知道了才建寺?”

昙谛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僧云游至此发现,便向将军相求。将军赐金百斤,许我在此建寺。”

所谓百斤,并不是真的金子,而是指的铜。但这数量也颇为惊人了,难怪织成看那藏安寺虽然不怎么奢华,用料却是极为厚实。

“这洞窟也只有大师和五官中郎将知道么?”

昙谛在灯光下深深看她一眼:“如今有临淄侯和女菩萨知道了!”

这就是说明,还真的没有别人知道。怪不得曹丕连伍正强等人都不让入寺,自己还亲自断后了。

就算别人知道自己是从藏安寺离开的,只以为是从后山下去了,又怎会知道是走的这样捷径?便是许褚回报曹操后,派人沿官道追下去,也是望尘莫及。

曹丕当真心有城算,当年他准许昙谛建寺,是否早就想到,可以利用这个穿云窟?

他丝毫不避曹植,是否也是因为有绝对的信心,认为曹植就算知道,一是不会告密,二是知道了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穿云窟颇长,织成跟随昙谛,当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算是半日的辰光,才从另一处山体的窟口钻出来。

她掸掸身上不慎在窟壁上蹭到的尘土,郑重地向昙谛告别,说道:“大师,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我找到了那棉花,必定会想法制成棉衣,托人捎回来。即使没有及时送到大师手中,”

她露出自信的笑容,那笑容中的神采如此殊甚,便是连昙谛也不禁注目良久:

“但想必,大师听闻天下百姓皆有棉衣可穿、不畏冬寒之时,便知我已经成功了!”

昙谛诵了声佛号,看着她的目光慈和平静,清湛如水:

“老僧谨代天下苍生,谢女菩萨如此仁爱之心!女菩萨,非世人也。”

这是他第二次流露出这样的话意。

织成想到自己的来历,不由得心中一跳,面上却神情不动:“大师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寻常人,只是无家族可依,为求活命,胆子大一些罢了。”

“女菩萨,昙谛只是个山僧,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女菩萨将来有难之时,老僧必效佛祖,即使舍身饲鹰,亦愿为之!”

老和尚的目光,犹如深不可测的湖水,又如一面镜子,如果仔细地看下去,或许能看到自己的影像,或是……结局?

将来她会有什么难?竟让这老和尚流露出这样坚决的态度?甚至用到了舍身饲鹰的典故?难道……

织成有些不安,飞快地扭过头去。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她从来不是林黛玉一样的人物,不作无谓的伤春悲秋。

邺城的宫城织室,这无形的牢笼制梏,至此已经被远远抛开。她目光所及,是遥远的前方。

是那秀丽川峦,大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