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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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鹣鲽

那美人手扶着侍婢,目光一转,落到了郑继身上。

其实隔着幂篱,根本看不清她的双眸。然而因了她的美,似乎有着穿透纱罗的力量,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顾盼之间,生出的辉光神采。

即使是郑继,于惊艳之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凛,忖道:“这位夫人大有来头,必然不是寻常贵人。但听她方才说话,似乎对我颇为不满,却不知她为何对这青碧之色如此维护?”

那美人问道:“公乃郑氏,可是荥阳一族?”

郑氏的渊源最早可以上溯到周宣王封的郑国,荥阳为当时郑国之都,所以正是郑氏的郡望。郑继听她说话,自然是深谙世族历史,不觉应道:

“正是。”

“郑司农当年何等清正之人,通晓经籍,坚守礼法,然无论是面对胡虏宁死不屈,还是冒犯天威亦要抵制盐铁之法,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怎的到了郑公之时,商贾可以服绯,贵人却不能衣碧?”

她声音清丽,如泉溅珠,如玉击磬,这一番话说下来,较之先前还要更悦耳三分。这话问得实在刁钻!

众人听她说话,固然是如醉如痴,当事人郑继心头却如堵了一团潮湿的丝绵,只是瞧着她飘拂如云的幂篱,一时之间竟无法回话。

她所言的郑司农,名郑众,在明帝朝时正是荥阳郑氏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明帝朝时,郑众曾出使匈奴,匈奴单于想逼迫他下跪来显示自己的国威,郑众却拔剑以死相逼,其强横之名连匈奴人也颇为佩服,后来曾镇守边疆,为武威太守,令胡人不敢犯土。后在章帝朝时,郑众上书反对朝廷重设盐铁官,认为不应该与民争利,虽然遭到同僚弹颏甚至是皇帝亲自斥责,也不肯改变其意见,是一个最为清正方直不过的人。

那美人又道:“当初郑司农心系天下百姓,哀民生之艰,不要说是胡虏单于,便是对当朝天子也毫不畏惧。谁知如今郑公却连区区服色,也定要分个贵贱,郑司农地下有知,又该如何呢?”

她这纯属偷换概念!

郑众当年的确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才敢于直言犯谏。但是如今郑继坚持青碧色为贱色,到底伤着天下百姓什么利益?恐怕只是伤着董真一个人的利益罢了!

郑继心头恼怒,抬头正待相驳,只听那美人又道:“况且先前董郎已经说过,服色之制,并非一成不变。紫为偏色,却能为贵人所服,便是一例。我朝服色之中,凡三百石爵位以上者,可服五色,青绛黄红绿是也。二百石爵位以上,可服青黄红绿。倒是商贾等人,只能着缃缥之色。然而皇后蚕服,是上青下缥,可见贵为国母,亦并没有心存贵贱,而那青碧之色,原也不曾如此下贱,倒是那绯色,却并不见列于其中。”

杨阿若饶有兴味地立在一旁,面具覆在脸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面具下的一双凤眼,却是微微眯起,似乎若有所思。

一阵风来,吹得那美人衣衫幂篱,俱都飘然而起,宛若仙人一般,偏偏说话之中,已带了三分嘲意:“郑公出身世族,广览群籍,怎的倒忽略这些?莫非是因为金一珍相从日久,便要欺负董郎孤身在此么?若洛阳织业皆是这样目光短浅,攘外排异,依妾看来,洛阳危矣!”

这一番说辞下来,郑继简直是哑口无言。原来打算要争辩几句的,即使面对何晏也毫不退让,不过是认为自己理直气壮,而何晏又向来骄傲,围观众人自然会偏向自己,便是何晏年少显贵,也未必敢将自己如何。

谁知此时这美人言辞典雅,见识颇广,先是拉出他的先祖来证明庶民比贵人重要,以对比他是如何的扬贵抑庶,又以服制来狡辩,说是皇后也曾着青来证明其实青碧色并非贱色,更强的是最后还踩了绯色一脚,说其实绯色才是不入流。当真是左右都有理,任他要怎样讲全被堵回去。

其实人性之中,所向往的无不是贵雅之姿。若青碧当真为贱色,即使是如此明丽鲜活,恐怕也是没什么人肯穿的。这美人妙就妙在将青碧色放在一个可贱可贵的模糊地带,这样的话,贵人穿它没什么负担,庶民穿它还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简直是老少皆宜,贵贱统一……就象当年的紫色一样。

紫色?

郑继模糊地记得,当初这个董真入洛阳时,经常爱穿紫衣,怎的今日却是一身青碧色锦袍?而且这花样新鲜,显然是云落坊新近织出来的品色。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

纵然这个美人舌灿莲花,但这青碧之衣,想在短时期内推广,那也只是痴人说梦罢了。说到底,除了董真,又有哪个贵人敢率先穿上这衣色?如果贵人之间并不曾风靡此色,那么庶民中有钱的如商贾之类,也只会观望,却不会趋之若鹜。

遂微微一笑,退往一旁。干脆闭上嘴巴,不发一言,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却颇为平静,显出一副并不为美人言辞所动的样子,且挥了挥手,那些下跪的织坊主人们也纷纷起身,并随之退到一旁,虽然也学着郑继一般并不出声,但那脸上神情,都是不以为然。金一珍将身形藏于众人之后,不由得轻吁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冷汗,知道有郑继出面,这董真也蹦跶不了多高。

果然围观诸众中,原本有频频睃向云落坊的货铺上青碧衣衫的,此时也犹疑起来。

杨娥却在此时狐疑地蹙了蹙眉,又看向阿兄,却见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得又收回目光,心头却是翻涌不定,垂眼想道:“这美人声音,越听越是熟悉,难道……难道是……”

忽听一人道:“此青碧之色,明丽如碧空云霄,实在不是凡品。某愿购之,只是不知衣色何名?”

众人都诧异起来,但见人群之中,立有一白衣男子,头上却戴着进贤冠,一看便知是个儒生。

白衣原为庶民之服,但在东汉末年渐渐流行起来,如已故的东吴周瑜便最爱着白衣,而陆焉于铜雀台之乱中,恢复师君身份之时,也是身着一袭白衣,其风采卓异,让人记忆犹新,故近来十分风行。儒生们更是常以“精白如素”来自诩,着白衣者颇多。而进贤冠一向是文儒所戴,所以这人的身份一看便知。

再仔细看时,但见他腰间垂下白玉,样式古朴,且眉目清俊,雅望非常,显然并不是寻常出身寒素的儒生仕子。

董真也有些惊诧,她虽早有些暗地里的安排,决不至于叫这场面冷了下去,但也没有想到当真还有人敢于“吃螃蟹”,且还是一个如此出色的儒生。

遂答道:“此衣名为‘天水碧’。”

那白衣儒生一怔,遂即笑道:“此名也非同寻常,不知所由何来?君又为何服之?愿闻其详。”

董真含笑,看向那亭亭玉立、头戴幂篱的美人,朗声道:“我今日服这‘天水碧’之锦裁就的衣袍,乃是为了在此迎接我的妻室!”

众人哗然互视,意外之中又有几分兴奋,唯有杨娥只觉晴天一个霹雳,脸上笑意顿时僵硬,身边所有市声喧嚣,刹那间都如潮水般退去,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呆在了那里。

她与董真算是渐渐熟悉,但从未听他说起过往事,董真一直孤身一人,甚至连个姬妾都没有。杨娥甚至还留意过那些侍婢,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人与董真有情。芳心之中,未必没有暗喜之意,甚至一厢情愿地早就为董真想好了理由:陇西董氏虽然是个大族,董真却一直寂寂无名,其父母又据称一直在经营庶务,甚至董真幼时都不曾在陇西长大,可见在家族中并不受宠,说不定还有着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也是常事。

如此想得多了,便如把自己也催眠了一般,只道一切都如自己所想,谁知今日才知,董真竟有了妻室!且还是如此高贵脱俗的一个美人!

起初在流民之中,她对董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但就在那一次杜源生事之时,她无意中发现这个满脸污泥、沉默少言的男子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中第一次开始暗暗对他留意。后来在树林之中,她为崔妙慧所擒,竟毫不犹豫地将崔妙慧引到了董真那里。那次董真下手制服了崔妙慧,救了她和阿娘并秦氏母子,最后又不辞艰难带着她们一起逃往洛阳。即使是在途中遇到了史万石等人凌迫,董真也没有只身逃走,而是始终站在她们身边,竭尽全力地保护。

这是阿兄不在身边时,她第一次感到被保护的幸福和安然。

杨阿若性如烈火,她也一样从小刚强,这是杨氏一脉相承的性子,与清秀柔弱的外表全然不符。或许也是因为杨阿若太过出色,除了阿兄,没有任何男子能看在她的眼中。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屑向他人示弱。故此才宁可一个人带着阿娘,从陇西逃往洛阳,也不愿向阿兄昔日交好的那些游侠儿求助。

她曾经以为,天下男子中,只有阿兄才算一个英雄。只到遇见董真,不知不觉之中才发现,自己在他的身边,才会有着跟阿兄相处时一样的放心。

她也曾在心中有过暗暗的念头:等阿兄这次去酒泉平定了黄昂之乱回来,她定要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杨家的女郎,又不是那样忸忸捏捏的性子,喜欢董真,自然要想嫁给他!阿兄那样疼她,一定会为她设法,让董真前来求亲。董氏虽是世族,但她杨娥也不是寻常的女子,有杨阿若这样的一个阿兄,又有过患难与共的情义,董真不会不愿意。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猝不及防的,董真说他有妻室!他有妻室!

她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陷入抱着的锦缎之中,却连自己都一无所觉。那是她挑的锦缎,怀着满腔少女的柔情,有阿兄的,也有……他的。然而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那样华美的锦缎,缕缕丝质华光,便如千万根银针一般,剌得她的眼、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全身都仿佛疼了起来。

董真的声音中,有着从未听过的温柔,却那样缥缈,如云如雾,如风如晦,听在杨娥耳中,飘忽不定:

“这天水碧,乃是昔日与妻旅居钱塘时,春夜闲来无事制作染料,我妻于无意中制成。因明丽如天,清灵如水,故名天水碧。我与妻分别之后,独在洛阳,寒冬天冷,触目皆是瓦灰凋败之色,回忆昔日伉俪情深,不觉朝思暮想,遂制成此衣,以解相思之苦。”

他的笑容那样和暖,如阳春薰风,杨娥却觉有彻骨之寒:

“今日我妻来此,董真自然要服天水碧之锦衣,前来相迎了!”

不!不!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杨娥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她强行摄定心神,挣扎着往前方望去。

那美人身形修长,竟与董真仿佛,螓首蛴颈,越显娉婷多姿,特别是那样一种高贵端方的气度,实在是令人心生形秽。

她伸出素手,十指纤纤,宛若白玉春葱。董真大步上前,含笑握住了那纤指,两人携手并立,周围众人之中,顿时发出齐齐的赞许嗟叹之声。

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妾,崔氏女也,夫郎,董氏子也,‘天水碧’,为妾昔日与夫郎同制,为显鹣鲽情意之深,庸人目浅,竟敢说天水碧为贱色!”

崔氏女!清河崔氏!

人群中传过一阵嗡嗡声,人人脸上俱是意外神情,且又带有几分艳羡之色。谁不知清河崔氏是第一流的世家?清河崔氏的女郎,是连皇后王妃都能做的,向来为各世族所争相聘婚,难怪这美人有如此气度,如此学识,如此博闻!谁能想到董真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竟能有这样尊贵的一位妻室!

其实早该想到,若不是崔氏女,以何晏那样的身份,又怎会亲自护送前来,且尊称一声“夫人”?

杨娥脑子里轰轰作响,灵台却在一瞬间变得清明如镜!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了起来:“是崔妙慧!这美人竟是崔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