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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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大军

这支骑兵人数虽少,却锐不可挡,一看便知并非普通的兵卒。为首那秀美少年手执一柄长剑,虽看似瘦弱,然却毫无畏怯之意。分明他身畔有几名亲卫相随,将其护得严严实实,他却偏偏忽然纵马前跃,抢先剑出如风,已剌倒了挡在前面的一名敌卒。

另一名敌卒从旁边跃出,想要砍其座骑前腿,却被那秀美少年左右相护的亲卫一槊搠翻,胸膛上喷出血泉,歪倒在尘埃之中。

原先是对付杨阿若等人的弓弩兵猝遭攻击,虽开始有些慌乱,却反应也算迅捷,在敌将的指挥之下,分别将弓弩兵和投矛手进行调整,再次准备发起攻击,只是这一次的对象并非只有杨阿若,还有这支胆敢孤军深入的小小援军。

江宗贵高声大叫,从身后清晰传来:“阿若!真的是援军!我们快快冲过去,杀这些狗贼一个痛快!”他终究是不肯放杨阿若履险,居然随后紧跟着冲杀了出来。

喊了几声,却见杨阿若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在呼啸的箭矢之中,他宛若一座凝固的神像。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已过去千年,身畔的金戈铁马、刃声矢鸣都已如潮水般远去,但不管怎样,那支骑兵之中,为首的秀美少年奋鞭策马,已经冲到了杨阿若的面前,笑意盈盈,双眸如星,凝注在了他那张狰狞的青铜面具之上。

就在那一瞬间,杨阿若忽然想一把扯下这张戴了数年、几乎与自己已成为一体的青铜面具,只因为他很想让那星辰般璀璨、春水般温柔的眸光,能离他近些,再近一些。

在这森冷血腥的修罗场,唯有那一双盈盈眸光,才能带他返回生机勃勃的温暖人间。

“我就说‘天水碧’不错吧?”

秀美少年一开口便得意洋洋,惊喜的目光不是望向杨阿若的脸(废话,那么丑的面具有什么好看的!),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他那袭越显清隽华采的青碧衣袍:“一战成名!啊,‘天水碧’连在这样血腥的战场上都是如此出色,何况其他?”

杨阿若在面具后不易察觉地翻了个白眼,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他所熟悉的董真。

不错,在所有洛阳人眼中,包括他那个已经昏昏噩噩得看不清真相的妹妹,董真啊,那是淡定自若、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如玉郎君。不过谁若与之为敌,便又会觉出他的狠辣无情。

可是有谁知道董真在他杨阿若面前时,却是这样狡狯跳脱、慧黠灵动?“他”总想办法来气他,仿佛气到他什么时候失态作色,“他”就最是高兴。

纵然“他”置自己性命安危于不顾,千里来奔,救了他及一众游侠儿,“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大肆赞美“他”所设计出来的新式衣色!

如果董真有一天换掉现在这样的衣冠,恢复其本来面目,是否仍是如此……如此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由自主要笑出来呢?

“阿兄!阿兄!”斜剌里扑出一人,紧紧抱住杨阿若,放声痛哭起来,那样尖利嚎啕、不管不顾的势头,与其清秀柔弱的外貌简直太不相符,即使是长年跟随杨阿若,也自认与杨娥颇为相熟的游侠儿们,都在丈许外侧目以视。

杨娥浑然未觉,涕泗横流,全都淌在杨阿若的“天水碧”衣袍之上。董真在旁边看了,不觉甚是心疼,不得不假意上前安抚,实则是想让她不要再糟践那袭美丽的衣袍:

“阿娥,不要伤心了,你看,你阿兄不是毫发无损么?”

“是了,阿兄!”杨娥听到董真的声音,从与兄长绝处逢生的喜悦和激动之中回过神,不禁破涕为笑,从杨阿兄怀中抬起头来,面带羞意,往董真投去感激的一瞥:“这次都是董君他说服何晏,调了何氏亲卫百余名,千里奔袭酒泉,这才将你暂且救下。黄贼危害一方,阿兄你是正义之师!有我们在,我们一定会跟你杀出重围!”

“百余名?”杨阿若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天水碧”上几道新增的泪痕涕迹,蹙了蹙眉:“阿娥,你确定这人数无误么?”

“你是觉得我带的人少了么?当然啦,我这里只有二十人。”董真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便会用计,虽然这计谋是她从另一个时空的小说中看来的,不禁颇为得意:“我安排了余下的八十人马,马尾后系上树枝,在丘陵之后来回奔跑,尘土嚣天,以为疑兵之计。黄贼见了,定会畏惧我们势大,便不敢再围攻阿若,而是龟缩城中坚守。”

她手一指前方,信心满满:“你看,那些敌卒果然已经退去了,而且还退得那么快!足见此计效果极佳!”

的确,在她手指过去的正前方,远方阴沉密集的彤云之下,遥遥可见禄福城那高阔绵长的城墙。此时一队队敌卒大喊大叫,正仓皇往那里逃去,一路上甚至扔弃了旌旗、盾矛等物,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简直是溃不成军。

而她站了这许久,也无一敌卒攻上前来,可见其斗志已失。

如此畏惧她所带来的援军之威,这难道不是疑兵之计用得好么?

杨阿若脸上浮起复杂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董君,你麾下所领,当真就只有一百人?阿若虽不擅兵,然观这阵势,绝非百人所能布置出来的疑兵之势啊,况且这当真是何氏的部曲?”

何氏的私兵有什么问题?难道真有那么厉害?超水平发挥?可是,杨阿若的眼神,到底是望向什么地方?

董真疑惑地转过头去,一见眼前情景,大吃一惊,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众游侠儿并杨娥在内,也同样看到了那幅场景,都如木雕泥塑一般,瞬间僵立当场,鸦雀无声。

丘陵之上,尘雾未息,眼前蓦地浮现出黑压压的一片人马,马背上的骑士皆玄甲黑缨,长矛坚槊,密密麻麻,简直覆盖了整座丘陵。且这玄甲所组成的铁流,还在缓缓流下山丘,隔自己越来越近,但后面却丝毫不见减少,仍旧是黑压压的涌上来一片。

杨阿若说得没错,这阵势哪里象是百人所布置出来的疑兵之阵?更不可能是她先前所安排的八十名兵卒,而是……八千?甚至更多?

人马虽多,却训练有素,虽是奔驰而来,却全无喧哗嘶喊之声,仿佛一个钢铁所铸的巨人,在一步步逼近前来。那种所向无前、肃杀冷凝的气势,才是真正令人汗毛竖起、心胆俱裂的杀气!

祢云会所率的那些何晏的护卫,最多也只是外貌气宇轩昂,恐怕有的人连血都没见过,断然没有这样迫人的杀气。所以先前董真才会让那八十人去布疑兵之计,是因为他们根本冲杀不了好么?

至于黄昂的私兵,虽多有骁勇之徒,但豪强私兵,不过是在当地横行霸道之时,仗着血气杀过人罢了,哪里比得上这样真正在战场上千磨百砺过的虎狼之师?

旌旗飘扬,最前方竖起一面杏色大旗,上书一个斗方大小、凝重端方的隶字——“曹”!

旗下将军白马银甲,头戴兜銮,英姿勃发,正往这边驱马驰来。他的身后左右,俱有禆将亲卫相随,矛槊如林,反射出冷兵器所独有的清冷银光。

奔到董真身前三丈之处,那白马将军抬起左臂,在空中轻轻一压。

所有马蹄的奔走之声、兵器胄甲的交击脆响,俱都湮于寂静。那白马将军望向董真,却不发一言。

他周身为甲盔所覆,看不清面孔。然军势如此浩大,扈丛如云,定不是曹操麾下寻常之人。且即使是未发一言,众人亦觉空中隐有威压之势,似乎那天上的彤云,离大地更近了一层。

杨娥眨了眨因哭过而更觉酸涩的眼睛,心中一沉,不知为何酒泉之地,竟会引来曹氏大军来此。若是只为黄昂之乱而来,何必到此时方至?难道是为了阿兄?

或许阿兄身为游侠首领,不知在何时得罪了曹操,对方竟要趁这鹬蚌相争之时,来拣取渔翁之利?

杨娥握紧自己的长剑,不由得又看了董真一眼,想道:“若是曹军想要借此灭了阿兄,那可是比黄贼更要厉害百倍了。不过若能与阿兄,董君共同命休于此,也算是一种善始善终之缘。”

想到此处,又转头看了杨阿若一眼,只见他虽是依旧站立不动,但杨娥是他妹妹,从小便比别人更了解他,隐约觉得杨阿若的神情举止之间,并没有多少畏惧,面具下的目光之中,似乎还有一丝嘲意,却十分淡定自若。

心中忖道:“阿兄怎么这样一种神情?莫非他觉出曹军此来,并无恶意?”

却见董真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熠熠,直射向那白马之上的银甲将军。

那银甲将军左右护卫大喝道:“大胆!敢对将军无礼?”声如春雷,更添威慑。蓦地这样暴喝出来,便是江宗贵这样大胆的,也不由得抖了抖,心中骂道:“你阿爷的!人家这个小郎君也不过看了你一眼,就叫得忒大声音,想要仗这军势,来吓死别人么?”

董真目光转了转,微微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俯身揖礼,口称:

“在下陇西董氏,见过贵人。”

杨阿若有些感兴趣,不易察觉地竖了竖耳朵。

“他”有时一言一行,是颇含深意的。这点杨阿若已渐渐感觉得到。眼前这白马上的银甲人,曹军称为将军,“他”却偏要叫一声贵人,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甚是值得玩味。

那银甲将军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此时三军皆寂,四面风定,连旌旗都不曾飘飞一丝半点儿,这一声冷哼虽轻,却听得清清楚楚。

杨娥身上一凉,看董真时,却形若无事,那银甲将军并没有叫他起身,他也若无其事地立起身来,却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笑道:“自上次一别,已有数年矣。君之故人曾留下一物,言说重逢之日,务必要回赠于君。”

三军阵前,何等肃杀森严?但在这美貌的年轻郎君看来,却如行湖畔柳荫,言笑晏晏,全无丝毫畏意。分明是开口叙旧,又称对方为贵人,却也并不象有什么趋炎附势之意,便是那目中喜悦,也是极为真挚。

虽说军纪严明,众士卒目不斜视,但世人皆有好奇之心,不由得都盯向董真手上那物,但见外面裹着一块青碧色绢帛,叠得方方正正,看那形状,只有一个巴掌大小,却全无棱角,柔软丰美,不知里面是帛还是绢,总之是一件小小织物。

银甲将军哼了一声,便有亲卫上前,取了那物,正待用手细细捏一捏,看看有无什么可疑之时,那银甲将军却出声制止:“不必了!奉上前来!”

他似乎从鼻子里轻轻嗤道:“‘他’没胆子害我的。”

亲卫只得直接奉到马前,银甲将军伸手接过,触手轻软,似乎还带着董真的体温。尚未打开,便觉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是龙涎香!

他心头一动,顾不得许多,顿时将那物放入了怀中。又轻咳一声,但此时说话,虽然一样的冷傲孤高,颐指气使,却显然比先前要和悦得多:

“你上马,随我过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是所有人似乎都听懂了。杨阿若看在眼里,又是微微一晒。

众目睽睽之下,但见那银甲将军拨转马头,往阵外疾奔而去。董真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匹,紧随其后奔走,两马一前一后,很快就抛下了众人,奔向不远处的丘陵而去。

丘陵之后,正是董真们前来酒泉时,布下疑兵之计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幽静秀美的树林。不过此时所谓的幽静秀美,已经统统消失,到处都是被砍伐过的断枝残叶,还有马蹄践踏过的痕迹,变得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