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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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伏诛

酒泉之地,向来水质清冽,这才有泉水可当美酒饮用的美誉。身为酒泉郡的治所,禄福城正是建于泉眼之上,所以城中有井,水量充沛,可供居民饮用。而围绕着最大的四口水井,也繁洐居住着茂密的人群。如果杨阿若当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只消传令给城中内应,在井中投入毒物,即使不是饮之夺命的毒药,甚至只消叫人步吐下泻,不但士卒战斗力大减,便是百姓也人心惶惶。加上夺门开城、焚烧粮草一系列的发动,黄昂很快便会焦头烂额,不战而溃。

曹植这时才陡然明白,为何杨阿若明明有突围之能,却一定要坚守那个小小丘陵,力战不退。他分明是在等待最后时机的到来!

果然不愧是自己钦慕已久的游侠首领!

虽然因了打着曹军的旗号,又刻意要模仿乃兄的酷意,曹植一直强抑着内心的激动,没有上前与杨阿若说话,但此时却忍捺不住,问道:“若你一开始攻城之时,便令人往井中投毒,再将战事拖上一日,黄贼必将减员,为何一直到我大军来时,你都迟迟不肯发号施令?须知你迟上一刻,你等便多一分性命之危!”

夺城门焚粮草这些举措,在黄昂麾下士气正盛时是不行的,但若开始便往井中投毒,黄昂等人士气大挫时,再内外夹击,恐怕杨阿若根本不会落到被困丘上的境地。

而杨阿若等人被困此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地理上的优势,又缺乏各类守城器械,若不是仗着游侠骁勇,换作是普通士卒,那便不会是折损三成,而是全军覆没了。

杨阿若既然心思如此深沉,早在当初逃离酒泉时便布下这许多的内应伏兵,自然不会是想不到这一步。可是他为何不做?

杨阿若瞥了曹植一眼。

曹植率大军前来,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上前来感谢,更不曾有丝毫攀谈之意。甚至他的部下与曹军也是泾渭分明,保持着隐约的距离和疏远。

此时见曹植问话,他才微一躬身,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的这种行礼,不过是表示他身具的“都尉”之职,对品级更高的“将军”的尊敬,仅是一种对待表面职务的尊敬罢了——答道:

“城中水井,皆有地下河道相通,一旦下毒,数井皆不可幸免。到时中毒者不仅是叛贼士卒,还有普通百姓。阿若是酒泉人,非到万不得已,岂忍家乡父老受到荼毒?至于我等性命么,嘿嘿,”

他环视自己身边的游侠儿,慨然道:“曹子建有诗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众游侠儿听到此处,不禁热血上涌,举剑高声喝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们所诵,正是曹植所写的诗句。曹植从前写这诗时,不过是年少时与游侠同行后的感触而已,虽然诗风豪放,语言精美,故此在江湖之中,尤其是游侠儿中传颂甚广;他自己也曾在酒醉之后,兴起之时,舞剑作歌,长吟过这首《白马篇》,却从未如现在这般,诗景相融、油然生出一种豪迈慷慨之情怀!

曹植不禁脱口赞道:“‘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阿若,阿若,尔等侠骨仁心,胸怀家国,叫多少所谓的贵人汗颜!若论品操高致,完全担得起这区区一首《白马篇》啊!”

他语气真挚,双目正视,且“阿若阿若”两声呼唤,一听便知并非敷洐之语,而是出自真心。

杨阿若这次倒有些意外。

这年青将军神秘出现,派头极足,样子冷傲,是个标标准准的贵介将军的模样。他本就懒得与权贵打交道,而且也看出对方肯出兵前来,并不是真的为解酒泉之民于倒悬,倒只怕大部分是因了那个来历莫测的董真。心中不禁更为反感,故此对于曹植等人也显得冷淡。

他麾下游侠儿们,虽然感谢曹军来援,但见首领这样态度,知道其中大有玄奥,便也不敢上前。

此时却见这年青将军一反常态,竟如此不吝溢美之词,大为赞扬游侠儿,不禁都涌起知遇之情来,心中道:“这将军外表看来冷冷清清,没想到却是个性情中人,倒是不象那些贵人,坦率直接,却跟俺们一般!”

再看曹植时,又多了几分亲近。只是看了看杨阿若,终究不敢上前。

杨阿若此时倒不好再摆出冷淡的模样来,向曹植行了一礼,应道:“不敢、不敢。”

转身再向黄昂,淡淡道:“如今你已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再抱什么侥幸之心。我此时杀你,你可心安?”

“不!”

黄昂蓦地抬起头来,额上乱发披拂下来,越显得那双细狭之目中,光芒狂乱:

“阿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厚颜无耻!”江宗贵的大嗓门气愤地插了进来:“不想杀阿若?你那箭矢刀枪,难道都是来打招呼不成?俺老江都中了好几箭,方才阿若一人冲上前去,看你们那弓弩兵投矛手的模样,还敢说不是想要他的命?呸!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敢做不敢当,忒也太过熊包!”

“我交待过他们,可将你射伤,但不能要你的性命!”黄昂目视杨阿若,却对江宗贵的话语恍若未闻:

“谁要杀了你,我便诛他全族!”

他蓦地回头,瞪向那些缚他乞降的昔日属下,喝道:“是也不是?”

虽然他已是俎上鱼肉,阶下之囚,但虎死不倒,余威尚在,这一喝之下,那群人不由得一抖,纷纷颤声应道:

“是!”

“我杨阿若的命,在我自己手中。我命由我,不由人!”杨阿若淡淡道:“你视我性命为何物?黄子钦,你昔日在酒泉也算是个英雄,落到这般田地还这般造作,也太过可笑了。”

子钦二字,料想是当初二人交好时的称呼。此时杨阿若不再直呼其名黄昂,却称呼他的字,看似是重忆往昔,但熟悉他的人却知道,杨阿若性如烈火,越是这般冷静,便越如火山一般,是熔岩将迸之时。

黄昂果然也是深谙杨阿若之性情,听他这般称呼,先是一喜,随即脸色黯然,道:

“你是在提醒我,我二人即将恩断义绝么?”

“当初你杀仲举之时,我二人早已恩断!你在张掖令同党剌杀我时,我二人便已义绝!”

杨阿若斩钉截铁,语气却柔和下来:

“听闻你全族被诛,唯有一妾生子存世。看在昔日之情,我会放他一条生路,并照看其成人。你还有何言相托?”

这几句话,却是问得十分真切,没有丝毫伪饰,却越显诚挚。

曹植张了张嘴,正想说朝廷律令,从逆者诛全族,妾生子也不例外。但看着杨阿若肃然之姿,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

黄昂苦笑一声,垂下头颅,怔怔地望着膝下黄土,说道:“你说的是阿华这孩子?也罢,人死之后,化为尘土,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他是死是活,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我挂念之人,唯你而已。”

董真心头一跳,涌起一股极为古怪的感觉来,不由得看向杨阿若。

果然杨阿若也有些惊诧,旋即淡淡道:“我好得很,无需挂念。”

他并没有再看黄昂一眼,缓缓举起长剑,剑刃有如秋霜,在暮色之中,越觉冷凛逼人。

“是么?”黄昂缓缓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他呢?你挂不挂念?”

哪个他?

董真还刚转过这个念头,但闻一声疾喝,伴随着众人尖叫之声,却是黄昂蓦地挣断绳索,蓦地跃起身躯,手中弹起一条寒光,宛若鹰隼搏兔一般,挟带凌厉杀气,扑面而至!

曹植但觉头发上竖,汗毛炸起——黄昂最后一击,奋力所欲搏杀之人,并非杨阿若,更不是自己,居然是她!

他知道董真虽然狠辣狡诈,但有时却又极重情义。尤其是此番他奉了大兄之令前来相救,杨阿若如此机敏,早就看出他们的用意。而董真虽然的确是想令杨阿若此后为之所用,但心中却很敬重他,并不愿意用这种挟恩以报的方式来对待他。所以当董真踏上前去时,曹植更是悄然策马,后退了丈许。

只到后来董真出言喝叱黄昂时,出于义愤,不觉又往前走出两步。黄昂此时便如中心,而她与杨阿若分居两端,此时黄昂暴起伤人,杨阿若即使要出手相救,也已落了后着。

曹植惊怒交加,喝道:“贼子敢尔!”

一个“来”字尚未出口,但听弦声一响,黄昂魁梧的身躯在空中一顿,随即砰然落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尘。

只听当啷一声,却是黄昂手中的软剑落在地上!

飞扬的尘影之中,董真寒着面孔,嗔目而立,“他”一手执剑,一手却执着一柄极为精巧的小弩,此时弩弓上还压着一枝小小白羽箭枝,蓄势待发。

众游侠一拥而上,刀剑齐指,将黄昂团团围住,黄昂委顿在地,弩箭直没入柄,半截白羽留在外面,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箭枝深处不断有鲜血涌出,很快便将其衣衫浸湿,又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上。

仿佛默契一般,曹植麾下士卒却手执矛槊,将缚黄昂出城的众降人围得严严实实,只待曹植一声令下,便要将他们剁为肉酱。

曹植厉喝道:“尔等缚贼伪降,罪加一等,当凌迟处死!诛族!”

那些降人早就吓瘫在地,连声求饶,哭诉道:“是小人等疏忽大意,竟不知他腰带实乃软剑,然小人等乞降是真,还望将军饶命!”

曹植哪里肯听,喝道:“贼心不改,诛!”哭喊声中,但见众降人拖了下去,不多时血淋淋的脑袋便奉了上来,一一掷落尘埃。

董真待要求饶,转念一想,这些恶少跟着黄昂,恐怕在酒泉城中干过的坏事也不少,且曹植此番前来,本就担着干系,又如何安置一干降人?不如砍了俐落,遂硬起心肠不理。

但当真看到一排血淋淋的脑袋送上前来,还是心中大为不忍,且一阵恶心作呕,连忙强行忍住。

黄昂本来奄奄一息,观见此状,奋力坐起半身,忽然大笑起来,一边从口鼻中咳出鲜血,呼道:“尔等背信弃义,将我出卖朝廷,须知也难逃一死!快哉!快哉!”

众游侠看向杨阿若,但见他缓缓走来,遂都撤回刀剑,站到一旁。

杨阿若立在黄昂面前,冷冷道:“背信弃义,以尔为最。如今总该快意就死了罢?”

黄昂抬眼看他,嘴角还含着微笑,正待说句什么,忽觉眼前寒光一闪,腹中剧痛,不禁低头看时,赫然只见半截剑刃露在外面,另半截已深入腹腔!

杨阿若的青铜面具,与他近在咫尺。

黄昂恍惚之中,只觉青铜面具的眼孔之中,射出两束自己所熟悉的冷冷目光。

那半截剑刃在腹腔中搅了一搅,五脏俱裂!

“扑通”!

他终于不支,再次仆倒尘埃,口鼻眼耳之中,皆都流出鲜血,看上去殊为可怖,但他不管不顾,仍奋力伸出手来,挣扎着,往杨阿若脚边爬去:

“阿若……”

董真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将他掀开,却见杨阿若一动不动,黄昂又着实不象是再有临死一击的样子,遂迟疑地停在了那里。

黄昂满是鲜血的双手,已经抱住了杨阿若的足胫,用尽全力,终于抬起头来,横流的鲜血已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掩不住微弱的恳求:

“再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

董真心头再次剧跳不已。

黄昂的声音微弱,只有立在最近的杨阿若与她才能勉强听清:

“我杀徐辑,是因为……因为从前……你……你在郡中,与我最是交好,徐辑一来,你却与他莫逆……我……我不愿……”

嗖!血泉喷溅,却是杨阿若拔出了他的剑!

黄昂蓦地睁大双目,身躯重重往下滑去,抱住杨阿若的双手也终于撒开,砰然倒下,气息终于断绝,双目却始终未曾阖上,犹自怔怔地凝视着杨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