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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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化婢

他是刻意换了话题。

男女同处一张床榻,帐幔垂下,隔绝外面的世界,宛然便是个密闭的空间。连呼吸声都是丝丝清晰,哪怕再细微的响动,都觉得暖昧。若是言语再有个不同,只怕空气都要灼热起来。

久经江湖的杨阿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刻意挑起了那个血腥阴谋的话题。

杨阿若所居之室,与董真相隔不远。董真如今功力大成,六识聪敏,虽然她早在那些黑影潜入之前便已逃到杨阿若处,但极强的耳力已经将那间居室之中的血腥剌杀听得清清楚楚。单从那泉水般涌出的鲜血喷溅之声,以及噗噗的刀剌声,便知那场杀戳是何等残忍!

想到这样的场景,的确大大冲淡了帐帷之中的尴尬与暖昧。

董真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对方还真是对她如此恨之入骨?究竟会是谁人?

“我在洛阳时,便觉得诸般风波之后,定有一只黑手推动。幸而我也得到了阿若你们的帮助,倒也有惊无险。然而那黑手十分谨慎,我多次让齐方暗中查探,都没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小青蜓此事后,我更加觉得,那人应该仍然在暗中窥伺我的一举一动。”

董真道:“昨晚我们进入这宅子后,齐方便设法弄开了屋顶的承尘,便于我逃到你这里来。至于我故意开窗,令烛火照亮我面貌身形,便是要让那暗中剌杀我的人看明白,我的确是在这室中。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你公开表示要前往益州,便是想以身为饵,将那人找出来?”杨阿若叹道:“我本来已经让齐方拦阻你,没想到你仍然一意孤行!”

“我不能再让他们这样下去,”

董真酌词斟句,缓缓说道:“不如索性在此做个了断。从现在起,我又不是董真,而是董织成了。我现在是你的婢女,你就叫我阿织好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剌杀她的人是什么用意。

她在洛阳时,深居简出,最初是杨阿若,后来是何晏,再后来索性是有了自己的门客随从,杀她当然不易。光明正大地杀她,更是不能。

所以才会有那些被当枪来使的恶少年,和与恶少年同流合污的县尉。

但越到了后来,杀她越是困难。

她去益州,就算是悄悄去,但是最多也不过拖延几日,最后还是会被发现。不如索性大大方方让所有人知道,她就是要和史万石的车队一起出发。

然后等着剌杀,干脆就此“死掉”,宽了那些人的心。此后的旅途中,无论是杨阿若还是她,都会太平得多。

而他……他……

远在邺城的他,从此也不用太过分心来照顾她。益州那样风波险恶之地,她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愿让别人为她忧心。

所以宁可叫他知道她“死了”。

开始只是杨阿若为了不让她尴尬,引出的话题。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瞌睡竟然慢慢涨上来了。

明知道这样在一个男子身边,是不应当睡着的。当日进邺宫为少府前,曹丕虽然也曾与她同卧落云院,但是那一次她喝得醉了,沉沉大睡之中,并没有什么感觉。

这一次却是清醒之时,与一个男子同床共卧。该防备他么?可是杨阿若并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就在这样的纠结中,她竟然就睡着了。

和衣而眠,被子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紧紧裹在身上,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为那时家贫,有年冬天褥子烂了,又暂时没有钱去买,所以就将被子半垫半盖,熬过那些寒冷孤单的长夜。

长大之后,她费了很多力气,改掉这个毛病。后来还真的改掉了,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异时空的小镇上,在与一个男子同床而卧的夜晚,旧时的惶恐不安终于还是回来了,她再次裹紧了被子,仿佛这样就能建起一个坚固的壁垒,将自己牢牢地保护在中间。

她并不知道,杨阿若在黑暗之中,睁开了明亮的眼睛。他支起一边手肘,侧面仔细端详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或许应该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一个女子。

眉眼紧闭,嘴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她也是坚强的、防备的、警惕的。因为他在旁边的缘故么?如果是在她感到绝对安全的地方,也许她会放松全身,眉眼松弛,唇角含笑地睡过去,柔弱安谧,如一只蜷起爪牙的小猫儿。

杨阿若少时便飘泊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刀头舔血的岁月,自认为心如磬石,绝难动摇。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个念头:多么希望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她这样坚强而辛苦的睡相。

“你的胆子还真是大呢,你居然和齐方商量好,将我的小婢化妆成护卫和齐方等人一同离开。又掠来那望风的剌客,换上你的衣服冒充你,而你却钻入承尘之上,沿着椽梁爬入我的室中,躲到我床上来。”

他喃喃道:“到时人人只道你死了,你却做了我的小婢,和我一同进了益州牧的府第,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只是从此你将和我夜夜相对,你分明也觉得不妥,却为何还要这样做?难道是因为你相信我?”

他放平身子,仰面躺倒,望着黑乎乎的帐顶,一个许久许久没有提过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舌尖:

“奉雯,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窗外爆竹一阵剧烈的噼啪声响,仿佛要震裂整个夜空。董真睡得极沉,竟然没有惊醒,只是身躯本能一震,双手痉挛般地往枕边抓去。

杨阿若伸手出来,握住她双手。织成在睡梦中仿佛感到了温暖,安下心神,遂又沉沉睡去。

杨阿若没有再松开她的手。黑暗之中,唯见他目光熠熠,闪动着含义莫名的光芒。

第二日清早,铁青着脸的齐方等董氏护卫,在同样脸色难看的曲黎等人,默不作声地收拾了行装,分道扬镳。齐方等人扬鞭催马,急急往洛阳方向奔去,那急促的马蹄声惊起了许多镇上懒散的闲人目光。不知这队衣饰华贵的护卫为何要如此疾速地返回洛阳,而那位为首的贵人又为何不知踪影。

事实上在此之前,齐方等人甚至还冒着剌骨的寒风,下到冰凉的洛水中摸索了一番。但是很显然,在如此湍急的水流里,无论是什么东西落入都会无影无踪。

上得岸来,等候在一旁的曲黎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又气又急,还耐着性子似乎在赔礼,但幸好齐方等人并没有迁怒于他,只是说了声“我等要回洛阳告知女君”,便飞马离去。

而在镇上一处废弃的民居土墙后,有几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早已隔墙窥伺多时。看着齐方等人怒气冲冲地策马奔回洛阳,不禁都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们衣着普通,穿着葛麻纳成的鞋履,样子象是这镇上的居民。然而即使是白天,他们也都低着头,从额上压下来的风帽,掩去了大半个脸庞,相貌便看不分明。行动之间,周身散发出无法掩饰的英悍之气。

一条土狗远远看了他们一眼,便被那无形气势吓住,低低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快速溜走。

“看这些门客的样子,如丧考妣,应该董真已经身死。”其中一人沉声道:“不过我们并未取得首级,所以不可掉以轻心,还应在洛水两岸再巡视一番,才能回去向主君覆命。”

“董真不会那样命大,现在还活着罢?”另一人出声道:“虽然当时情势紧急,来不及取下首级,但我们是亲手将他砍死,又丢入洛水之中的。都砍成那样了,怎么还能活着?”

“不错!”又有一人附和道:“我们将那宅子看得死死的,董真根本未曾出来过,而今日我们也看过曲黎和那齐方等人,当中也根本没有董真。昨晚死的不是他,又是何人?”

那最先说话者看样子似是首领,他原本也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才多此一问,见属下所言有理,也松了口气,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可回去拿那些赏钱了……只是小五那厮,昨晚行事时吩咐他在外望风,怎的办完了事就不见他踪影,且到现在一直没回来?”

“小五的毛病难道大兄还不知道?”有一人笑道:“昨天他就嚷着在上林苑里憋得坏了,看着那些水灵灵的宫女,却只能干咽沫不下手,总不是憋得难受,山野风味也要啃上几口?”

其他几人一起大笑起来,笑意中充满淫邪之意。纷纷道:“正是,也不知在哪个女人身上快活,只怕这会还在高卧不起呢,横竖他知道我们要回洛阳,不如就先回去,待他回来,再敲他顿酒吃吃!”

那首领摇了摇头,道:“虽则此事没出什么纰漏,但小五如此荒唐,若是主君知道了……”

另外几人又道:“如今办成了差事,主君只有奖无罚,我七人为生死兄弟,小五之事,我们不说,主君又怎会知晓?”

那首领再无他言,道:“既如此,兄弟们便回去领赏钱罢!”

他从怀中扯出半幅衣袂,正是素锦中衣的一部分,扬了扬道:“有这个信物,主君便知我们已办好差事了。”

心中却有些奇怪,想道:“主君的命令好生奇怪,又让我们杀了董真,又不许我们近身,还说死状不能太难看。自古天子之血不能落地,所以多有亡国之君被绞死或是鸩死。可这董真也如此金贵,难道还是什么金枝玉叶不成?幸得我昨天想了这个绝妙主意,以帐幔裹了那董真,砍了个囫囵尸首,又摸索着撕下了这块衣袂。倒也算是没有近身,死状难不难看,可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我们都没瞧见。”

想及此处,忽见那宅门口一阵骚动,先是曲黎等人鱼贯而出,有人扫开满地的爆竹残骸,又有人牵出车马,分列两边;随即便是那些女伎自宅中款款走出来,分别上了自己所在的帷车。最后出来的是两名身份更高些的美人,都是帷帽遮面,手扶在小婢肩上,娉娉婷婷上了轺车,却是互不理睬。便是她们的侍婢也是随之上车,根本连眼风都没扫上一扫。

那首领颇为艳羡,转念又想道:“史万石这次弄来的两个美人,能入他的眼睛,必定是一等一的美人。听说其中有一个还是董真所赠,想必董真家有崔氏,只得将这美人送出来。心中多有不舍,这才决定与之同行。却在我们这送了性命,红颜祸水,自古始然!”

想到此处,那对美人油煎火灼般的向往之心,才勉强稍稍平息。

织成坐在车中,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看了两眼,低声对杨阿若道:“果然有人盯着我们,不过想来他们疑心已去,很快便会回去了。我让齐方安排了人缀于其后,不过,”

她淡淡一笑:“知道是谁派来的,都并不重要了。”

杨阿若这样的江湖游侠,对于改装易容之术,他使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早上起来,便着意帮她梳洗起来,竟是意外的心灵手巧,即使梳起女子发髻来也相当熟练。

他帮她梳起了婢女的螺髻,两鬓倒挑得蓬松自然些,简单的样式,衬得脸庞娇小玲珑。远山眉修得细了些,眉头稍低,便多了几分柔顺之意。鬓边贴了花钿,便使得眼形也有轻微的变化,但只这一点变化,整张脸都有了大的变化。加上发式衣饰的改变,谁也不会相信她就是那个锦衣风流、高高在上的董真。

杨阿若即使是坐在车中,帷帽仍未取下。不过这样也好,见识过他那样绝色的艳光,一同处于这狭小的车内,无论对谁都是一种强大的迫力。一袭银灰锦袍,缘领绣成纠缠的朱红藤罗花纹,分明是娇美而清艳的女服,穿在他身上,却有着难言的和谐之感。

董真想起自己从前在那个时空中,曾听过一首老歌,叫作《雌雄同体》。都说生物最美的境界,便是不分雄雌,只因其美已经超越了性别,直击人心。

杨阿若之美,大抵便是如此?

她想到此处,蓦地惊觉,不由得脸上一热。

她都在想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