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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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世子心意

不知为何,此时见那些织奴们亲昵地围着织成,席地而坐,原先郁闷的脸上都放着淡淡的光采,崔妙慧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来。

昔日在崔氏族中,她是高贵的嫡女,婢女如云,仆从相随,他们畏惧她,尊敬她,可是没有一人能这样发自内心地仰望并依赖她。

崔妙慧在洛阳管理云落织坊,也有一段时日。纵然从前不曾涉及过这个行当,但管理这件事情,向来是一理同百里融,驾驭一个内宅和驾驭一座织坊,是异曲而同工的。兼之她一向聪敏好学,所以即使她并不会亲手织锦,但却对织锦的细节了如指掌。

当初这群女子找到洛阳织坊来时,她便留意到她们的指尖与腕下,皆有着厚厚的茧。虽然可能用过一些药物来洗脱并滋润,但长过茧的地方,终究有着一种淡淡的黄色。所以她一眼便认出来,这群女子并不是普通织工,而定然是来自织造司。

唯有甄氏曾经掌控过的织造司,才会有这样的闲心给织奴配制专门滋润茧壳的药水,只因为甄氏认为她们和寻常女子一样,都拥有爱美的权利。

况且,这些女子虽是织奴,却背脊笔直,下巴轻抬,望人时双目平视,并无畏缩之态。尤其是那为首的女子,话语不多,却不卑不亢。即使被请入内室后,也无视于室中的华丽摆设,这种气度,也绝不普通。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女子,竟然是织室丞素月。

在织造司中,做到这个位置的女子,除了甄氏,就是素月。崔妙慧消息灵通,自然听说甄氏遁后,是由曹丕的姬妾、也是从前甄氏的侍婢明河做了织室令。那是个聪明人,按理说上任伊始,更应该抚慰这些昔日的同僚,甚至听说还涨了月钱,应该不致于薄待。

但是素月和这群女子,却坚决地离开了。

即使在她告知了素月等人织成的处境后,她们依然毫不放弃,决定要直追到巴蜀中来。

这不能不让崔妙慧感到震憾。

甄氏,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

其实她虽想不通,却也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着甄氏的魔力。她当初被甄氏从邺城中带出来,虽然惹了嫌疑,不能再回去实现从前的谋划。但嫁入一个世家还是不难的,即使最初只是侧夫人,但以她的能耐和娘家势力,扶正也并非不可能。

但她居然“嫁”给了一个女子,还顶着个董夫人的头衔飘泊于民间。起初不是没有怨怼,可是后来……居然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令人兴奋的世界。

织成在众人簇拥中回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只是一个笑容,却引得崔妙慧的嘴角,不由自主向上弯起。

她忽然想起一人,转身看时,去见窗扇前已空无人影。杨阿若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这间华堂。

“那夜子时,便有人引我们出来,开了织造司角门,令我们奔赴洛阳。”

槿妍的讲述已到尾声,其实大半倒是对明河的不满,唯一的情节也只有这么几句。

崔妙慧早已静静地坐在旁边聆听,此时便接过话头道:“那日也是何晏令人来给我送信,说是有你昔日的旧人前来投奔,请我好生安置。”

她掠了掠鬓发,笑道:“他倒是毫不客气,俨然与你当真是至交好友一般。”

“女郎昔日不是富安侯府的……”

乙六娘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向织成,满是好奇与不解。

“那都是编的!”织成笑道:“当初在织室之中,为了求一隙生存之地,不得不如此编造,也让那些人无从下手。”

她拉了拉自己的脸:“长成这样,富安侯那等好色之人,哪里看得中?”

“女郎艳光内蕴,含芳未吐,初见或许并不觉得,但相处愈久,愈有醇美之韵。”乙六娘认真地说道:“若六娘是男子,必然早就神魂颠倒,拜俯于女郎裙下了。”

她稚气的话语,引得堂中又是一片笑声。

织成又道:“既来了这里,便当这里是咱们的家。昔日在织造司之时,我便想过,若是有一****有些能力,必然要为各位置办一个真正的家,不象在织造司时,诸事还要看朝廷脸色。如今仓猝之间,于葭萌这样的小地方,也无法令大家当真过得舒适惬意,但以我想来,若是认真谋划,步步为营,就只凭着这小小葭萌,云落之锦,未必就不能名动天下。”

她短短几句,却说得意气风发,令人神往:

“那时再与众姐妹把臂携手,共观四海,岂不快哉!”

四面垂下层层叠叠的纱帘,与正堂不同,却是雪白的颜色,并无半分花纹。青莲色氍毹铺满室中,宛若雪洞般素净。外面是寒潭碧清,室里纵然是放了炉火,身上不觉得冷,心里却有着微微的凉意。

这是织成自己的居处,离云别馆中离瀑布最近的一间屋子,外面还有一个极大的台榭,可是凭栏近观瀑布,下俯潭水碧清入眼。想来当初建造这所馆舍时,多半是用来避暑的。但织成却坚持要住在这里,用她的话说:“值此非常之期,灵台清明最好。”

织成还是一袭男装,束髻玉簪,银底鸾凤纹长袍,越衬出了饱满的额头,光洁的脸庞。时下男子也多讲究美容颜,敷粉妆面是常事。所以她光明正大地修了眉,也是男子们喜好的高远阔朗的长眉,眉下一双眸子,星光璀璨。

相处日久,见她穿女装的次数太少。

有时连崔妙慧都有些恍惚,眼前这分明就是一个英秀隽丽的年轻郎君,甚至眉宇间那种清正拓扬之气,也是女子所不具备的特质。

当初宫中那惊鸿一瞥,想起来倒是极遥远的往事了。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他放出来的。”

织成拈起一块香屑,丢入一旁的兽形铜香炉中。有异香袅袅散开,闻起来竟有些熟悉。

这是崔妙慧从洛阳带来的香料,据说是新出的香品。她出身崔氏,只要经济许可,生活一向豪奢,即使是前来巴蜀之地,也不会忘了这些享用之物。

不过织成自己虽然简朴,却一向欣赏她的这种精致的生活态度。加上酒泉那一趟,平白得了不少钱财,也足够崔妙慧花销。

不过崔妙慧此时想起来,这种香气,清雅而幽沉,是紫桐的花香。

事实上,世间紫桐难得,恐怕搜罗来的异种,都植在曹丕的桐花台畔。哪里会有多余的花香,来锻造出这些香屑?

不过世上的商贾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眼前的紫桐香,便不知是用了些什么香料,生生调制出类似的异香。

只是,终究不是真的。

就好比明河留在了曹丕身边,但她在其心中的地位,当真就比得上眼前的这位么?

崔妙慧垂首答道:

“是。”

织成手指一凝,若无其事地盖上香炉的镂空铜盖。异香化为丝丝缕缕,升入虚空之中。

“虽是何晏出面,但是何晏此人,一向最是滑头,若不得世子许可,他岂敢私自做主?”

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织成还是皱起了眉毛:

“这一批过来,总共三十二人,皆是我织室中的精英人物。她们这一走,恐怕织室会大大减产,适逢曹氏正欲对汉中发兵之际……”

“郎君是在为世子担心么?”

崔妙慧真是不习惯叫她“女郎”,索性用了令自己最习惯的称呼:

“世子为人深沉,颇具城府,他既然敢将这些人送了来,至少眼前军资是无虞的。话说回来,他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心不在织室,留下来恐怕只会给明河添堵,不若就大方地送给郎君也好。如此一来,郎君承了他的人情,织室也扫除了障碍,且织室里那几个巴蜀的匠人还在,最多不过是三五个月,又有新的人手顶替。这三五个月,便是处置几个权贵,没收家产,也足够大军挥霍了,能影响什么?”

崔妙慧的话,柔媚又无情。这也是织成喜欢她的地方,分明是没有经历过情事的女子,却难得的不为****所迷惑,也少了小女生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开口就清清楚楚地点明了这件事中的奥微曲折。

“况且魏锦原本就没什么长处,我如今又离了那里,没什么新的品种出来,技术也跟不上,单单只是几架速度改进的织机,又有什么用处?始终还在走下坡路,仍是个不入流。不如索性将这三十二人送给了我,卖个人情,若我当真有本事,在巴蜀之地闯出个名头来,昔日他有求于我时,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若我在巴蜀碰得头破血流,他或许又会设计将我劝回,这三十二人难免就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即使不回去,也终是不算什么大损失。”

织成的话语,比起崔妙慧来还要冷静,这鞭辟入里的分析,连崔妙慧都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她。

“但有一点,我还是很感激他。”

织成伸手入装有香料的描金漆匣中,拨弄着那些香屑:“他居然还对我有这种信心,其实当时他做这决断时,并不知道我今日的图谋。”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郎君的个性,”

崔妙慧不假思索地说:“纵然郎君最初不是为了在此开设织坊,但完成郎君本来谋划之事后,绝不会至宝山而空回,总要在这里做些什么。”

崔妙慧说得不错。

虽然她只是为了陆焉的阳平印而来,但心中未尝不存了与陆焉交结情份的念头。

目前虽然巴蜀的局势错综复杂,但来自后世时空的她却早就知道,汉中之地割据了三十余年,只到建安二十年才落入了曹操的手中,且汉中的首领张鲁还在魏国中谋得了高官厚禄,五子皆封侯。虽然来到这里后才发现,从前汉中也并没有割据独立,且从来就没有什么张鲁,却换成了陆焉。

虽不知这当中有什么差池,但至少历史的轨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庄周梦蝶,其实那蝶是白是黄,又有什么区别呢?

究竟是陆焉还是张鲁,也并不重要。

但是确定要穿越之后,作为第一位穿越志愿者的董织成,当时又好奇又紧张,也阅读了大量的玄学甚至是物理学书籍。

据说这个世界存着着许多空间,每个空间情形仿佛,但又各有差别。

比如张鲁没了,但还是有一个人会占据汉中,因缘际会,陆焉果然来到此处。

又比如此前的汉中并没有象历史上所写的,成为独立王国已有二十余年,还是一盘散沙。然而织成隐隐约约地料到,汉中一定会在陆焉手中独立,那三十余年的独立时间,可能会往后推,但并不会消失。

也就是说,或许从陆焉大获全胜,将益州势力与张修残党清除干净,并真正掌控汉中后,那三十余年的独立王国,才会真正到来。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她才不辞千里而来。

有陆焉在,何愁她不能开辟另一个天地?

毕竟在这个时空,陆焉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人。

他知道,她是“被谪贬的神女”,且又能吸纳阳平治都功印。就冲着这两点,陆焉对她,即算不会敬若神明,也不会象曹丕那样,敢于向着空中放箭。

何况他是那么温柔的人。

温柔不等于软弱,他当初敢逆违曹操,抛下朝中富贵,公然回到巴蜀,又手段如此狠厉快疾地拥有如此战绩,足见他胸中邱壑万里,刚柔并济,绝不是那种徒具外表的草包。

他的温柔,只对身边人。

比如槿妍,又比如她。

“世子心意如何,就不必猜了。我们毕竟不是人家肚中的蛔……”想到这个时代的人未必知道什么是蛔虫,织成就改了口:“人心复杂莫测,当务之急,是如何将云落织坊,在葭萌开起来。”

她俯身靠前,案几之上早就铺好了一方麻纸,旁边放着笔墨等物。她拿起一枝笔来,写下一行秀丽的隶书:云落织坊开业方案。

过去也学过几天毛笔字,为的是锻炼笔风,以便于勾勒图纸时更加运用自如,现在写出字来,倒也不丢人。

那纸张虽是麻纸,但细腻光洁,只是微微有些泛黄。经过前朝蔡伦改进之后,即使是普通的麻纸写起来也比较顺手,崔妙慧过去都用的是更好的帛纸,但是织成知道自己势必要大量的纸张,本着节约原则,早就让她买了一摞厚厚的麻纸回来。

崔妙慧也收敛心神,靠了过去,看见那一行字,微觉奇物。再看织成挥舞毛笔,圈圈点点,已经在纸上画出一幅大致的轮廊图来。不过那图画处处涂改,到处墨迹,看上去一片杂乱,惨不忍睹。想着若是那样轻薄如云的帛纸被污损成这样,不免让人心疼。崔妙慧想道:果然换作麻纸就好得多了。

两人都是热爱事业之人,放在另一个时空就是典型事业狂、女强人。这一番讨论商议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等到婢女传膳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旁边丢了不少麻纸团,室内紫桐香气已被墨汁的松香味所取代。

织成伸直了腰身,双臂张开,大大用力地伸展了几下,十分惬意:

“好得很,待会便将这张纸拿去宴上,好好与众姐妹商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