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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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池鱼之殃

轰隆!

原本好好的锦席陡然下陷!

那黑衣的人影凌空掠至,此时手指刚刚触着锦席,所有的气力,也都借着这指尖一点,孰料这唯一借力之处竟然化为了虚空,真气一泄,几乎要没身而落!

不过他终究非同凡常,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索性手指用力往下一按,就在整个人随着锦席即使完全陷入之时,他终究是凭着那一按之力,生生提起气息,强行往上弹起身来!

这样绵长而深厚的真气,依稀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杨阿若身上瞧见过。

只可惜,此时连屋顶也陡然有了变化!

这样华堂的屋顶,自然有着描有精美繁复花纹的藻井,此时那绘有蝙蝠、缠枝莲、云纹的藻井忽然消失,露出了光滑的梁木与瓦椽。而就在梁瓦之间,一具黑沉沉、冷冰冰的物事,蓦地兜头罩下!

黑衣人眼中射出不甘就擒的精光,长剑呛啷落地,他的手中多了一道宽阔而冰冷的寒光,是环首刀!

到了汉朝,有百兵之君称号的长剑,其实更多的已经成为了一种风雅的饰品。虽然无论文武官员、世族子弟还是江湖游侠都佩剑,而且在厮杀时也多用剑,但在军中兵器库里,剑已经在渐渐退出疆场的血腥。

因为它双面开刃,剑身纤薄,所以在马上作战使用不是那么顺手,且因为轻巧了些,所以也不利于劈砍,在遇上槊、锤等众兵器时还很容易折断。汉朝时的军队,在面对异族的入侵交战更多,与匈奴这样的强悍骑兵近身作战时,剑更加体现出其劣势。但近身作战又不可能用矛槊长枪等兵器,环首刀便应运而生。

它单面开刃、刀脊厚沉,近身相搏时算是最利于砍杀的兵器,如果再有强弩铁戟的配合,就亦远亦近,大大加强了汉骑兵的攻击力。

况且大汉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淬炼技术,所以好的环首刀锋刃上会镀上精钢,并且会反复折迭锻打数十次之多,称为“百炼精钢”,再加上淬火技术,刃面会更加坚硬,不易卷折。

眼前的这柄环首刀,甚至长度超过了三尺!刀脊极厚,刀身直窄,却蕴含出前所未见的凌厉杀气!

这才是他最为擅长的武器!是他冲锋陷阵,斩敌千余的法宝!

辛苑冷笑一声,剑色如霜,欺身而上,竟是生生将剑身撞向那环首刀的锋刃!

砰!

强大气劲,陡地迸裂开去,化为千万缕气箭!

噗噗噗!夹杂着噼里啪拉一阵乱响,却是气箭所至之处,那些案几、香炉、屏风,皆被掀翻开去,且正撄着气箭之锋处,多了许多粗如手指、细似绿豆的孔眼。

辛苑剑气之威,竟至如斯!

那些美人们又是一阵哆哆嗦嗦的惊叫,并且连滚带爬地逃开,但是逃得也未免太敏捷了一些,姿势如此难看,居然每个人都毫发无伤。

董真忍住胸口及创伤的剧痛,嘴角露出一缕笑意来。

自己这些姬妾,真是演技不行啊!穿了绫罗锦缎,施了胭脂水粉,那娇滴滴的气度自然就出来了,可是面对生死之时,那些真正的姬妾们想必都瘫如死狗,叫都叫不出声,哪有她们这样的?

不过好在外人都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她们。

姬妾们在此时就是人肉背景,可以忽略。甚至都没发现这些人肉背景居然都若有若无地围住歧山侯刘璜,即使是原先押着刘璜的护卫已经负伤,刘璜也吓得呆若木鸡,但并没有受到池鱼之殃,更不可能逃出此堂。

咔嚓!

一声利响,随即又是当啷两声,剑气散去,剑光如雪,虽然只是随意下垂,却仿佛仍是指在他胸口要害之上,隐隐生寒。

辛苑气势勃发,满头墨发无风自动,眉眼冷棱,恍若变了一个人。

而他微微苦笑,先前那样刚猛强横的气势,却荡然无存。再雄奇壮健的体魄,被锁在钢铁牢笼之中,也不过是拔了牙的狮虎。

笼子不大,然高度仅供他站立,宽度仅供他站立,连转个身、蹲下去都不能够,算得上狭窄之极。

隔着手指粗细的钢条栅栏,他看向栏外的地面,那里躺着两截断刀,截面处竟是光滑齐整,竟如泥块一般,被对方一斩即断,毫无阻隔。

“哟,这不是孟起么?”

董真接过一旁姬妾递过来的罗帕,擦了擦唇边血渍:“手上这拿的是什么?好生眼熟呢。”

马超盯着眼前的这个年青郎君,只觉口中又涩又苦。

室内一片狼藉,先前华贵雅致的场景,简直是荡然无存。

可是这里的主人却还有着一副闲话的兴致,第一句话居然问的是自己手上拿着的《九液金丹经》。

“你想救刘璜是假,抢夺此经是真。”

辛苑开口说话,略微有些沙哑:“是想学会我先前制服你的那种点穴手法?”

“那当然了。”

抢着说话的居然是董真:“若不是我有意无意,拿着这本书显摆,又假装跟娇妻爱妾大谈这本书的好处,他怎肯入局?”

“你早就知道,我先前是假装被擒?”

马超声音低沉,他的手捉惯了兵器,此时两手空空,只好将十指弯曲起来,紧紧蜷住。

“堂堂五……呃……虎将马超,岂能如此容易被擒?”

董真摸了摸鼻子,笑道:“不过,如今让你和阿苑公平一战,你还想要这九液金丹经……呃,学会点穴功夫的奇书么?”

她说得没错。

依他堂堂马超的勇武,怎可能被这小小的点穴手法所制?纵然当时一时酸麻,但过不了一枝香的时辰,便已被他运用内力冲开了穴道。

但那不过是辛苑运用起来还很青涩罢了,若是娴熟,当不仅是如此。他自幼习武,这样的眼光还是有的。

那么,仅仅只是因为见猎心喜,故此才不顾一切地抢夺此书,甚至因此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心,竟落入了董氏这样粗陋的陷井之中?

他身边四周,落下精钢的栅栏,将他牢牢囚于其中。只消看上一眼,便知这些栅栏俱坚硬无比,纵使他有着充沛的内力,亦无法将它们拉断。除非是身怀利刃,而他的那柄环首刀,早就被辛苑以剑气斩为两断!

又或是,即使没有利刃,只要有辛苑那种利逾坚钢、柔似绕指的剑气,这栅栏铁笼也一样困不住他!

他眼神一黯。

辛苑……

“原来你早就胜过了我。”

他望着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曾经亲密无间,此时却仿佛远隔万水千山的身影。

“是啊。”她淡淡地点头:“十五岁那年就胜过你了,不过那一次交手,我还是佯作不敌,跌倒在地,衣袖被你的剑斩去了半截。”

仿佛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后来的每一次,我都在让着你。因为你是陇西马孟起,我想嫁给你,不能叫人家说,马孟起连他妻子都打不过。”

堂中一片寂静,刘璜,甚至是迅速赶来的其他护卫,也都呆怔住了。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本来就打不过我。你样样都比我差,我凭什么就要让着你。”

“你……”

马超仿佛被一个接一个的霹雳震到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发懵,那俏丽但笔直的身影,仿佛也晃动不清,如同一个遥远的幻影。

辛苑看着他的目光,便如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皱着眉,淡淡的:

“你先前以为,我是学会了点穴功夫,所以你才一时失手被我所制。你这样好胜要强的人,岂能容忍这样小小的耻辱?所以不惜潜伏在别馆之中,只想要拿到那本经书。可你又担心别馆之中强手太多,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所以特意选择了最强的那人离开,而刘璜在场之时。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假借要搭救刘璜的性命,来引开我们的注意力,声东击西,去抢夺经书。只是你未曾想到,我们也一样可以利用这一点,设下钢笼,将你困住。”

她收剑回鞘,呛然一声,却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一颤:

“我们认识了多少年?彼此之间再了解不过。你可以利用我对你的情感来困住我,我又为何不能这样对你?”

“不……不……”

马超似乎此时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还是用力晃了晃自己脑袋。

这不是阿苑,这不是那个总是追随在他身后,连骑马也要落后他半截马身的阿苑!不是那个视他为天地,愿为他生死不辞的阿苑!

看那淡然的眉眼,那连蔑视都不曾有的神情,那浑不在意的语气……

他心中一阵恐慌,手指不由得抓紧了铁栅栏,连指甲深陷掌中却浑然不知,沉声喝道:“阿苑,你又在胡闹!”

胡闹?

董真在一旁简直都要冷笑出声了。

即使她未曾深陷情海,也当能体会出此时辛苑那种心情。

所有的悲痛、伤害、酸楚……都被他轻轻抹去,而她的醒悟与反抗,竟被他认为是——“胡闹”!

倒是刘璜忽然嚷了起来,满是愤怒:“马超!你这个小人!你居然拿我引开他们注意,只为了偷这一本经书!我兄长派你来保护我,你却令我落到了他们手中!他日我回益州,必然叫你吃尽苦头,方泄我今日之恨!”

“一对蠢材!”

这句充满了蔑视之意的话语,简直道尽了董真此时最朴实的心声!

虽然早有预料,知道来者的身份,但是董真还是由衷露出了喜悦之色,更何况对方好歹也算半个熟人。

“糜将军!你总算是来了!”

糜芳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虽是玄甲加身,却衬得那面庞如同冠玉,俊秀英武。

他向董真躬身行礼:“使君留下三百人,正是由末将带队。末将无能,方才竟让这鼠辈掀起些风波,实在愧对董君。”

鼠辈?

马超的双眉一轩,面露怒色。

他纵是如今落难,也是虎落平阳,这小小的糜芳,竟敢骂他是鼠辈!

仿佛是感知到他心中所想,糜芳冷冷的目光和话语,恰好堵住了马超即将脱口而出的怒吼:

“昔日不顾高堂慈父尚在邺城为质,便伙同韩遂反叛,致使亲族被诛;陇西家业毁于一旦,只身逃走,不得不托庇于他人羽翼之下苟延残喘之人,不是鼠辈又是什么?还敢称什么陇西英雄,岂不是笑掉了天下英雄大牙?”

马超面上一紧,咬牙正待反驳,糜芳的话语却更快:

“投奔刘璋也罢了,暗地里却打着别的主意,明知主公之弟陷于董君之手,却心心念念要拿到经书,只为了要赢过本就强过自己的故人,简直无耻之尤!你从未忠于任何主君,连自己的父亲家族都不放在心上,可惜空有心地贪婪,为人却实在愚蠢!辨不清形势,便将亲族带上了死路,看不清前路,所投又非明主。分明有辛女郎这样的明珠不懂珍惜,全在意些微匹夫之妒,什么陇西英雄,是陇西之耻才对!”

马超只觉脸上发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至于你,”糜芳横了一眼刘璜,似乎连话都懒得多说,向董真道:“使君有言,全由董君处治!”

若是落在刘备手中,尚可将刘璜拿去和刘璋谈些条件,但也正因为此,刘璜知道有价值就不会有危险。

可是糜芳竟然说刘备要将自己将给董真任意处治!

他不是傻瓜,在五百郡兵攻打离云别馆的要紧关头,董真还能分出二十余名武艺高强的属下去捉拿他,难道是好意不成?

如今看了董真对辛苑的态度更是宠爱有加,辛苑竟成了其侧夫人,那他这个曾经的罪魁祸首,还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心惊胆战,又气又怕地叫起来:“我要见使君!我不要在董……”

话音未了,已给两个护卫眼疾手快,在口中塞了一把麻胡桃,顿时下文都变成了唔唔的含糊不清的叫声。

糜芳看向辛苑,眼中终于多了一抹柔软之色,轻声道:“师妹!你剑术如此青出于蓝,若是师姑尚在,一定甚是欣慰了。”

师……师妹?

不仅是董真,便是辛苑,也完完全全呆住了。

糜芳微微一笑,先前的冷厉如寒冰化冻,河面拂过春风:

“你不认得我了,可是我还记得你左颊的梨涡。啊,不对,其实那是你小时候,我抱着你时不小心摔跤,被一根竹签子戳了的疤痕。当时师父把我一顿好打,师姑心疼得抱你哭了半天呢。”

辛苑茫然地盯着他,脑子中却在飞速运转,终于,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翻起一抹新鲜而不确定的亮色:

“你……你是大师伯的弟子……可是记得你不是叫方……”

“方密,就是糜芳。”

糜芳的笑意更加温暖:“你终于记起来了。”

仿佛是遥远温柔的记忆,放在这样冰冷残酷的现实中,显得分外痛楚,又或者是触动了心底最柔软不可触碰的角落,辛苑眨了眨眼,忽然两串泪珠滚落下来:

“师傅……师傅要是知道我这么没出息……”

“你很有出息,我不是说了么,师姑要是泉下有知,一定甚觉欣慰。”

糜芳很自然地递过一方帕子,去帮她擦脸上的泪水。辛苑个子甚高,比起糜芳来也不过就矮小半个头,但糜芳的动作十分怜爱而自然,仿佛眼前这个青竹般高挑的女郎,依旧是当初那玉雪可爱的小毛头。

自从亲族被诛,被疼爱的记忆早已远去了吧。即使是董真的暗中照顾,也不过是同辈间的惺惺相惜,哪里有这样亲人般的怜爱呢?

辛苑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

这样有爱的场景,自己仿佛还是在上辈子看到过。

完全被忽视的董真摸了摸鼻子,想道。唔,比如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在食堂看到一对小情侣闹矛盾,女孩子委屈地掉眼泪,男孩子便是这样怜惜地帮着擦泪来着。

说起来,辛苑再怎样表现得沉静镇定,武艺高强,终究也不过是个女孩子啊。

她怀着看偶像剧的心情,而这种场境是来这个时空从未见到的。在阴谋和冷血中泡了太久的她,也太需要这种治愈系的阳光来照耀了哇。

全然不顾四周那些同情地看向她的护卫以及糜芳所带的兵卒。

诶,这位辛夫人虽然是糜将军的师妹,可是人家毕竟是董真的侧夫人呐。这样又是擦泪又是摸头发的,虽然看上去倒也颇为光风霁月的样子,但董真这样的铁血“男儿”,当真是能忍的么?

而且辛夫人还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水性扬花的贱人!”

第一个叫出来的竟然是马超!他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白牙:“毫无廉耻!人尽可夫……”

砰!

眼前金光一闪,有劲风扑面而来!

马超想要闪躲,但他忘了这笼子太过狭窄,嘣!额头撞在了钢栅之上,眼冒金星!啪哒一声,不知何物落在了地上。

更惨的是,又是金光一闪,劈空而来,快如电,疾如光,且挟着呼啸劲气,这一次再无法躲避,嘣!那物堪堪砸在了他的嘴上!

他只觉牙齿剧痛,有咸味涌满口腔,口中也多了一物,舌头只动了动,便觉察出来:那是牙齿!是活生生被砸落的两颗牙齿!

马超又惊又怒,低头看去,才发现地面上散落着两块金子,黄澄澄的,闪动着诱人的光芒。

“多嘴多舌!老子的女人也是你能说得的?”

董真十分不满意地横他一眼,我才是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你知道么!

奉崔妙慧之令端着盛满金块的盘子从后堂出来,准备向糜芳表示犒劳之意的侍婢,站在董真身边,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辛夫人是老子的侧室!”

董真横扫众人一眼,霸气十足,然而其外貌着实清隽,即使是暴出粗话,似乎也无损于她那翩翩郎君的形象,反而有一种令人心折的英雄气概,连不明其身份的侍婢刹时也心如鹿撞:

“老子的女人太多,一时心疼不过来,辛夫人让糜将军擦擦泪,摸摸脸,关你屁事!”

方才还做鸟兽四散状的众姬妾不知何时已好奇地聚拢过来,闻言不禁相视掩口而笑,齐齐娇声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