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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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拔剑相向

门帘掀开,堂中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满堂喧嚣热潮,仿佛瞬间退去,只见一道月光般清冷的身影,正静静伫立于门口。

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美貌郎君,身着素色锦衣,那锦面这上乃是以银线织就海棠花纹,花朵繁复,越显清贵端丽,却又异常华美。分明只是一袭素衣,却将这堂中诸色衣袍俱都压了下去。

那郎君年岁尚轻,然而神色深沉,墨色长眉宛若远山,眸似寒星漆黑无尘,此时只扫了堂中一眼,分明清华无双,如月色清辉,瞬间洒落山岗深涧,却又无端令人心中一凛,竟再也发不出声来。

这涪城之中,还有谁人会有这等风姿气度?

堂中倒有大半人失声叫出来:“是董郎!”

董真目光冷冷,往先前说话之处看去,但见左侧长案下首,坐着个壮年男子,衣袍半敞,露出结实黝黑的肌肉,此时正带笑看了过来,笑容中却全无羞愧畏惧,有的也只是挑衅之意。

想必此人正是那个吴兰了。

吴兰左边,靠着墙壁一侧的锦褥之上,却坐着几个乐师歌伎,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着纱罗,发挽高髻的女子。髻作飞仙之状,饰有数行珠翠,衣着华丽,却甚是轻透,鹅蛋脸,下颌尖尖,加上那一双黑是黑、白是白的杏核眼,眸光如水,顾盼之间,自有一番柔媚态度,倒有刘玉如的几分态度。但刘玉如毕竟是刘氏女,即使媚态之中,亦极力端庄,而这女子却俏皮得多,却别一番轻倩之姿。

与这吴兰同席列坐两旁的,想来皆是刘备的亲信麾下。伊籍、包括董真放走了的糜芳也在其中,他们是知道她厉害的,此时面上露出担忧之色。另有大部分的面孔上,倒是幸灾乐祸的多,只是未曾见到庞统。

正面主位之上,却端坐着一锦衣男子,此时目光闪动,看了过来,正是刘备。

董真向着刘备行礼,朗声道:“真,见过使君。”

她称的是使君,而非主公,说明她的确并不算刘备的正牌下属,众人心中一松。但看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听到吴兰与那赵舍儿的言语般,不由得又是一怔。

刘备面上带笑,啊呀一声,从席上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往门口走来,一边作势去扶董真,口中道:“董君你何姗姗来迟也?备可是久等了……”

“使君新得大捷,良将功臣云集于棠院,真岂敢来迟?”

董真退后一步起身,不落痕迹地避开了刘备,淡淡道:“之所以此时才到,皆因换了身衣裳,不免就迟了些。”

这话一说出口,刘备尚未开言,吴兰便嗤地一笑,伸手往赵舍儿脸上一摸,笑道:“果然还是美人儿最在乎这些衣裳,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只靠忠心赤胆、浑身武艺闯荡天下,不着衣衫亦能杀敌,死后只待马革裹尸,似你这般美人儿,倒是一天到晚换上七八套衣裳!”

若先前吴兰与赵舍儿的一唱一和,还算是背后说嘴,眼下这话可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吴兰交好的几名将军,此时听了这话,哪有不凑趣的?皆嚷道:“咱们征战沙场,效忠主公,又不是那样的婢妾贱伎,哪需要用什么美色?”

“正是!但凡建了功业,要怎样的美人不得?那衣裳迟早也得剥下来,倒也不需费力穿在身上!哈哈哈!”

这几人讲得猥亵,但他们本是武将,便是比这更荤些的笑话儿,也能当众说出来,刘备素来都是肯容人的,并不算破格。何况其余人皆看出吴兰是故意在踩着这个以美色著称的“董郎”,大部分人都笑出声来。

有大胆些的,不但伸手搂住身边侍婢,更有人往那些乐伎身上摸摸捏捏起来,一时娇嗔、调笑声响成一片。

刘备忽觉身上一凛,却是董真两道目光转了过来,恰从他身上掠过,落到了吴兰的脸上。

昔日与董真初遇时,只觉她行事果毅,颇有武勇,没想到数月不见,她更具气势,虽不似征战疆场的人那般杀气腾腾,但总觉有一种凛寒之气,便是他也觉有些难撄其锋。

吴兰也感受到了董真的冷凛目光,不禁一怔,索性在怀中的赵舍儿胸口扭了一把,抬起下颌,毫不示弱,往董真看了过来。

不过只是数句话的交锋,几道目光的搏杀,众人皆觉得时光实在漫长,有的手还在摸着侍婢的丰臀,不知怎的指头就软了下来。

其实这堂中众人,皆是人中俊杰,否则也不会得到刘备的招徕,便是有个把愚笨些的,到了此时也看得分明:这吴兰行事,只怕多受人指使。

可是吴兰分明是在刘璋攻打涪城时,派来相助刘、冷大军的援军,却眼见得大势不好,便抢先一步投了刘备,甚至连带来的五千兵马也一并卷了过来,刘备大喜,也是为了给刘璋其他部下看一看自己态度,对吴兰分外亲厚。便是这一次宴会之上,吴兰虽在这张席上敬陪末座,但这席上所坐的皆是刘备平时亲厚之将,显然对他与众不同。

但是吴兰自己也知道,初来相投,必须要做出几件事来,令得新主公觉得自己知情识趣、忠心耿耿,方才会有以后的前程。所以这一次,要为难董真,便由他先跳了出来发难。看似浑然无意,实则早就安排好了这一折。

至于指使吴兰之人,只消往深处想一想,便知除了刘备,断然不会有旁人撑腰,能令吴兰如此大胆放肆。

嘶啦!

竟是裂帛之声,蓦地响起,那声音清脆俐落,倒是吓了不少人一跳。

董真外着素锦长袍,已化为两片,如云气般,缓缓飘曳委地。

那上好的素锦,银底海棠迭复花纹,明暗隐光交织,如最华美的白云,竟给这样生生撕开,丢落在地。露出里面一袭月白劲装,越发清雅如芝兰玉树。

而董真清冷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吴将军说得是!其实人也如衣裳一般,用得着就穿一穿,穿起来人说不好看,随手撕了也就是了。天下如此之大,任是再贵重的素锦,只要用钱,哪里还买不到个十件八件?”

她口中所说的,可不只是衣裳。

吴兰脸色微变,董真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微微一笑,直视他的双目:“素闻吴将军擅使双锤,神力盖世,董真不在,愿在此讨教,以博诸君盛宴一桀。”

她竟是要向吴兰挑战!

这一次,连刘备都张大嘴巴,呆在了当场。

刘备与董真相交颇有些时日,知晓她的脾气。只道她听了吴兰的话,定然会大发雷霆之怒,甚至当翻脸也极有可能,只未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吴兰是个武将,又不会什么风雅的玩艺儿,她口称讨教,难道是要跟吴兰比试武艺?

吴兰双目圆睁,过了半晌,方才以手指着自己鼻尖,不敢置信道:“你要跟我比武?”

他似乎忽然回过神来,上下将董真打量一番,怪笑一声,道:“这比武相斗,可不是吟诗作词,不小心便是死伤之局,到时可没地方哭去,也没什么漂亮小姑来心疼!”

话语之中满是讥诮,果然堂中又有与他亲近些的人,相帮着笑了起来。

刘备也赶紧上前劝道:“尝未开席,诚之你不妨好好坐一坐,尝尝我涪城的好酒……”

“刀光剑气,方才配得上美酒佳人。”

董真一动不动,缓缓道:“吴将军既号扬威,当不会作鼠子之态,拿些区区之伤,去讨漂亮小姑的心疼。”

言辞之中,仍是一毫不让,只让吴兰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刘备原以为董真生气,但她审时度势,找回些许颜面后就该就势下台,谁知这一拉竟是觉得如撼铁柱,纹风不动。不禁又怔了怔。待看到董真脸上神情始终未变时,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虚起来。

虽然吴兰这话,是他暗示之后而为,但看董真的模样,却与从前不同,而且坚持要与吴兰比武,要是伤了她,可怎么是好?

他只是想要给董真一个教训,自白水关被烧之后,虽在庞统的劝告下按下了心头的怒火,而董真也免费供应了三月粮草,所补偿的代价远超过她所毁坏的粮草,令得刘备心头熨贴,自认为是已追回了损失。

只到此时看到董真的神情,冷淡之中,又带着些安然自若,对自己既无特别尊重亲近,亦无半分畏惧躲避,不由得想道:

“难道她从来没有怕过我?即使是白水关之事后她百般殷勤,原来也并不是要讨好我,平息我的怒火?”

他暗示吴兰这一着,原是以为董真多少畏惧他的,趁机一举打下她的气焰,好叫她此后乖乖听话。此时董真不顾他的劝告,竟一再要求与吴兰比武,却着实令得刘备心中暗暗着急。

吴兰携五千兵马来投,刘备待他甚为亲厚,不仅是因为要做个榜样给刘璋的部下瞧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吴兰此人的确是一员猛将。

但刘璋原是江夏人,手下大将得到重用的,也多是他故乡嫡系。吴兰却是广汉郡人,在益州集团内部甚受排挤,虽多积军功,却一直没有能博得一个好的前途。听说刘备为人宽厚,这才一咬牙,借着援军的名义中途叛变,投了刘备。

正如董真所言,他擅使双锤,于战阵之中能近身搏杀,曾连接锤杀了对方五员偏将,声名大噪。刘备得他之后,马上便提升为扬威将军,青睐有加。

汉末官制,其实是没有将军的职务的。最高的领军之职乃是校尉,最下层有伍长、什长、伯长、都伯、都尉、牙门将等职。吴兰从前是牙门将,故能统率五千兵马,但牙门将只比偏将地位略高,却没有名号,如今蒙刘备赐了扬威二字,虽是杂号将军,但也一跃而上了新的台阶。正是感恩刘备之时,故此才愿主动出头讨好刘备。

但吴兰并非是不知轻重之辈,他看似粗豪,其实内心极有盘算,他早就存心要在刘备阵营中立立威风,只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旁人底细,唯恐得罪错一人,却株连起那人所有的亲友朋党,为自己树一大敌便不妙了。

唯有这董真,只因近来太过有名,入蜀以来的事迹早就被传得烂熟,谁都知道是在江上春宴之中,因其大妇假充男子前来参宴,董真不得已流露身份,投靠刘备的。在那些百姓看来自然是极有传奇色彩,但在这些出身世家的将领文臣看来,却是董真毫无根基的体现。

吴兰要体现自己本事,除了沙场拼杀,便莫过于在这众人参加的宴席之上,公然寻个事作筏子,好好立一立威风。

故此虽刘备真心来拦,但他看董真如此坚定,连刘备都拦其不住,心头大喜,觉得机会果然到来。

便站起身来,嘿嘿一笑,道:“老吴我在沙场上拼杀时,你还不知躲在哪个漂亮小姑身后看星星来着……也罢,董郎既然一心想要助助兴,还请主公允下!”

宴席之上,喝到酒酣之时,或是拔剑对击,又或挥剑起舞,甚至是角斗玩戏,皆是十分常见,亦是秦汉以来的军中传统。否则也不会有大汉建国之初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时,刘邦无法回避亦无法制止的情况存在了。

只是这尚未开席,酒未沾唇,便要互搏相斗的情况,倒真是第一次见着。

吴兰这后一揖,却是向着刘备,意思是:对方都点明道姓,纵是我不愿意,亦当应战,否则勇武名声,可不毁于一旦?

刘备无奈之下,急道:“只是这厅堂之中,甚是逼仄,又不是沙场之上,老吴你那一双大锤挥了开来,谁人抵挡得住?只怕几招递过,便要活活拆了我这厅堂。”

众人哄然笑起来,道:“很是!很是!”

大多都瞧出刘备心思,并不愿吴兰与董真二人相斗。且一看董真这模样,便知是个清贵公子,就算学过一两年武艺,不过是些花架子,怎能与膀大腰圆、气质彪悍的吴兰相比?那大锤一个便有两百斤,挥舞开来,只怕这董真扫着些尾风,便要手断脚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扫兴?更是毁了刘备自家臂膀。

便有人出声道:“这堂中太小,不如换个地方?去校场如何?”

又有人驳道:“所谓为盛宴助兴,不过是取个热闹,又不是真的拼个你死我活。若换作校场,岂不是变成了较量?”

这人却是孙乾,他早在徐州时便跟随刘备,资历颇老,这话说出来也无人敢反对。而且众人皆在堂中坐定,酒菜都将上齐,若是弃了这些去校场,岂不是酒肉也不得沾上一沾?若说要二人在院中相斗,其实这院子里也并不宽畅,又有许多树木阻碍,反不如在堂中宽阔。先前那人又咕哝道:“本来就是较量……”

孙乾只作未闻,向吴兰笑道:“老吴你是沙场老将,何必拘于一对铁锤?凡世家子弟,年少时无不学剑,不如董君与老吴皆用长剑,相对作舞,倒也应景。”

长剑若是未曾开刃,顶多不过是磕着碰着,并无性命之忧。比起那双铁锤,自然是安全得多。

刘备刚要点头,便听吴兰摇头连声道:“剑身太轻,老吴着实不惯。”

便听一人沉声道:“我这有一长刀,乃是昔日一好友所赠,却是厚背环首,刀身以铁英所炼,极是沉手,平素里也无人用它。若是吴将军不嫌弃,老夫却愿献出来,送将军作个薄礼。”

刘备扭头看时,那人却是伊籍。

伊籍昔日与董真初次见面时,二人便有龃龌,堂中也有许多人知晓。此时便有人猜道,伊山阳这老儿定是记恨董真,主动献刀与吴兰,便是此因了。

吴兰正在犯愁,他率兵刀来投刘备,所有家当皆在成都,这倒也罢了。钱财总是有赚回来的一天,若刘备攻入成都,他还愁没有荣华富贵?

只是走时只穿了最好的一套甲胄,又拿了双锤。此来涪城,两手空空,若刘备不允用双锤,难道还真用剑不成?没想到伊籍主动赠刀,不禁大喜,连声道:“多谢伊公!吴某感铭于心!”

伊籍极是当真,他本就居于此府中,很快便派人回去取了环首刀来,送到吴兰手中。吴兰瞧这刀时,只觉入手沉重,色作青灰,隐隐有种暗金之华。知道这刀果然是罕见的铁英所铸,比寻常兵器都要重上许多,拿在手中,虽比不上那双锤,却比寻常刀剑更伏手些。

环首刀一看便是件好东西,这次连双锤问题都解决了,连刘备都无话可说。

吴兰推开赵舍儿,束一束腰带,扯好了衣领,大大咧咧地站起身来。

赵舍儿纤手捂在唇上,满是一副娇弱惊讶的神情,极是惹人怜爱。

刘备咳嗽一声,只能警告二人道:“不过是席间助兴罢了,刀剑无眼,可不要伤了和气。”

却知这二人打着为盛宴助兴的幌子,实则心中早有理论,且各有决狠之处。不禁摇了摇头,走在主位上坐定,忍不住又道:“点到即止,切勿伤人。”

席下便有人笑道:“主公忒般仁厚,俺们军旅汉子,哪里就不见些血、划些伤了?只要不死人,也算不得什么。”

刘备叹息一声,权作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李不归的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看向刘备的目光之中,不免又多了些鄙夷。

他早就瞧出刘备的用意,却对其卓绝的演技表示佩服,只到了此时,还不忘彰显其“仁厚”之德。早有这般仁厚,又何必安排吴兰为难董真?他身为主公,若当真想拦一拦,纵使董真坚持,但吴兰若是不应,难道董真还能吃了他不成?

可见刘备心中,也是愿意董真当众折损颜面。这样的主公,拍马也赶不上天师为人宽和,又有什么好效忠的?

董真一直静静伫立旁边,此时便站直身子,右手自腰间缓缓拔出一柄短剑,握在手中,却向着吴兰淡淡一笑,拱手为揖,道:“吴将军,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