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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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连环

也难怪织造司诸人如此激动,只因为这织机的改良,一向是纺织行业的难中之难。

自先秦以来,织机特别是提花机的技术一直在不断改良。到了西汉时,巨鹿有个叫陈宝光的人,他的妻子运用到一种新的提花机,用一百二十镊,可以使织锦的速度得到改进,一匹价值万钱。

到东汉之后,比前朝就更为精良一些了。从王逸的《机妇赋》里,大致可以了解一些梗概。

他写到“高楼双峙”,是指提花装置的花楼和提花束综的综相对峙,织工坐在三尺高的花楼上,按设计好的“虫禽鸟兽”等纹样来挽花提综。

挽花工在上面俯瞰光滑明亮的万缕经丝,正如“下临清池”一样,制织的花纹历历在目。“游鱼衔饵”是指挽花工在花楼上牵动束综的衢线,衢线下连竹棍是衢脚,一般要一千多根,挽花工迅速提综,极像鱼儿在上下争食一样快。提牵不同经丝,有屈有伸,从侧面看,确如汉代人习惯画的星图,“宛若星图,屈伸推移”是一句十分形象化的比喻。

目前织造司下属各织室的提花机,有一部分就是借鉴了这种织机的技术。

但是这种复杂的提花机,需要精深高超的技术,操作起来十分不易,而能够操作的织工更是凤毛麟角,几乎相当大师级人物,往往深藏于宫中,只为皇室的贵人织出少量的珍锦。放在织室这样的大规模作坊中,实在是不容易推广。

目前织室中各提花机的功率,织个最普通的平纹都要两束综,织斜纹就要四束综,如果再多些花样,要得更多。相应的蹑数也会增加,如此累赘的织法,估计一架提花机要六十天才能织出一匹锦,还是只有西汉时陈宝光妻改良后的速度。

比如织成所在辛室,合计六张机,正常的速度才能六十天织出六匹锦。

而且在这种织绫机上操作,织奴们累得满身流汗,疲惫不堪,生产效率很低。

但是这种情况,在三国时期,准确地说,在魏明帝时代,也就是曹丕的儿子曹睿当了皇帝后,却得到了大大的改进。

织成听到高喜叫道“去请马师”,心头一动,暗暗忖道:

“马师?既然姓马,又被尊称为师,看来是织造司中颇有些地位的匠人了,难道是……他?”

不多时,只见脚步匆匆,却是先前的小内侍,带了个人小快步赶过来。那人身穿青色葛衣,头戴绩巾,年纪三旬左右,一张蜡黄的脸上满是细汗,相貌颇为拙朴,并没有什么起眼的地方。

但高喜一见那人,却如获至宝,赶紧递过手中的帛片,叫道:“马师,你且看看,这图纸可行么?”

那被称为“马师”的人双手接过帛片,只是定晴一看,忽然手指颤抖起来,结结巴巴道:“这图……图……纸是何……何人所……所制?钧愿聆……聆闻其详!”

高喜一直在盯着他的神情,闻言忙一指织成,道:“是这名辛室的织头所献!”

织成一听他自称“钧”,顿时心头大震:“果然是他!马钧!他就是马钧!”

她在后世学的是纺织工业,如何不知道马钧的大名!

马钧字德衡,是中国古代赫赫有名的机械大师,在传动机械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后世人们对他的评价很高,称他为“天下之名巧”。

马钧是扶风郡人,出身庶族,家境贫困,从小又有口吃的毛病,不善与人言谈,在读书方面也没什么天份。所以既不能以才气打动权贵,又不能以品行而得到举荐,加上族中无人可为靠山,到了成年之后,别说入仕途,便是个儒生也没混上。

但是他天资聪慧,虽然于读书一道没有建树,但头脑灵活,勤于动手,尤其喜欢钻研机械方面的问题。

加上他生活比较贫困,长时间住在乡间,比较关心生产工具的改革,经常会设计一些水车、风车来帮助乡人,也小有名气。

后来生活实在贫困,无以为继,于是乡人便将他推荐到了同为扶风郡人的高喜这里。作为同乡的高喜,想到织造司中织机甚多,也需要这么一个精通机械的人来帮助,加上看在乡里的情面上,于是便收留了他。

马钧入了织造司后,的确用自己的特长修好了不少织机,也对一些小小的地方进行了改良,加上为人忠厚老实,高喜对他十分满意。

马钧本是良民,未入贱籍,不能当作匠人看待,于是上上下下,都称呼他为“马师”。这次见到织成所献的新图,本能地便想到了他,立刻召了过来。

但是织成此时注视着马钧,心中却有着极深的愧疚之意。

自己此举,完全是沾了穿越的光,因为她献上的这张提花机改良图纸,在真正的历史上,其实是由马钧发明的!

只是,历史记载,马钧是在魏明帝时献上此图的,而自己,却提前剽窃了他的智慧成果!

马钧却并不知道这些因果,此时他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那是真正的喜爱机械科学之人,才能有的从内心深处迸发的激动。

他甚至顾不得男女尊卑,也顾不上在场还有其他人,便跑到织成面前,结巴道:“这位娘……娘子所制图中,可是简……简化了踏……踏具,也改造了桄,统统……改成……改成了十二蹑,是……也不是?”

他一激动,结巴的样子便显得更是可笑。但是在场的人没一个去笑话他,因为分明都能看出来,这位精于机械的马师,已完完全全肯定了织成这张图纸的重要性。

“正是。化繁为简后,织出的锦图案会多而奇特,花型也会变化多端,而且其实奴所说的比以前工效提升一倍,还并不确切。如果能让织奴们熟练掌握后,工效提升三倍,亦是在情理之中。”

织成长吸一口气,默默地在心里向这位未来的大师致歉后,诚恳地说道:“这不过是奴平空想象出来的,至于具体如何改进机械,还望马师指正。”

“好!好!好!”马钧满面放光,难得这三个字说得干脆俐落,他颤抖着捧起那张帛片,连声道:

“娘子……此举……可……可谓是利国……利民啊!”

高喜深知马钧为人,一向是绝无虚言,想到织机改良之后,原来六十天出一匹锦,竟然可以达到三十天、甚至是二十天出一匹锦,那这新的提花机岂不是成了会吐金子的聚宝盆?到时候寸帛寸金的织锦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何愁军费不丰?自己治下有了这等大好事,上方御府甚至是朝廷必有嘉奖不说,只怕还会得到丞相的青眼!

眼下锦库虽然被烧,但方才亲近的小内侍暗中来回话,所烧的锦匹不过二十余匹,若是私下贿赂上官,又加快织锦的速度,未尝不能补上这些数目,将功折罪。何况与织机得到改良一事相比,烧上几十匹织锦,对于上方御府来说,就已算作小事了。

不禁也是大喜,看向织成的目光,简直是视如珍宝一般:

“原来你前来绫锦院,竟是为了向夷则献上这张图纸!只可恨他目光短浅,只思个人****,却险些误了大事!”

众内官也都雀跃起来,兴奋的已经在交头接耳,望向那图纸的目光都恨不得要热出火来。

“只是,”织成面露为难之色:

“奴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快讲快讲!”高喜此时只恨不得将织成供起来,一迭声道:“你立下大功,我织造司必不亏你!”

“此机改良时所涉机件众多,决非这一张图所能囊括。具体细节,只怕奴还要与马师亲自商议。且为节约成本,”织成说出许多新鲜词:

“奴建议就在原各织室的织机上进行改装,而织奴们对于新的提花机是否能精确操作,也需要一个培训过程。但这样一来,还需做一个计划,将机器、人员各自排班错开,一边在旧织机上生产锦匹,一边进行新提花机的改装和人员的培训。个中千头万绪,若是能将十大织室合而为一,则操作起来更是方便。”

“不再分列八大织室?这个……”

高喜有些踌躇,织成望了一眼马钧,这位朴直的兄台已主动发了言,不知是否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次居然说话颇为流畅,绝不结巴:

“这位娘子所言极是!以前钧也想过要改良织机,但是各织室中所擅织锦的种类不同,技法不同,对各织机的要求也有不同。虽然花样繁多,但的确不利于工效的提升。此次提花机改良之后,务必要求所有的织锦过程,都是同一方法,那么八大织室的技法不同,反而会成为滞碍。”

“可是织锦一道,也是要求各有所长,才会异采纷呈……”

高喜不豫道,织成却开口道:

“这有何难?朝廷设各织室,主要是为了用锦来换取金钱。这些锦类的消费群体更广,主要消费者是各地的富户,对于他们来说,锦的织法并不重要,只需花色新颖,质地精良便可,所以织室想要多赚钱,其着重点在于一个量字。物美价廉,才是我们要追求的根本。”

她又多说了几个新鲜词,不过众人连蒙带猜倒也勉强听得懂。

“若论到精字,天下锦类虽多,但无论是我们的锦也好,还是吴锦也好,谁也比不上历史悠久、又拥有无数巧匠秘技的蜀锦!偏偏织室一直不肯放弃对于‘精’字的追求,却又不能做到一个‘量’字,长此以往,又怎能指望赚到更多的钱呢?”

她的话虽然听起来颇为粗鄙,但连曹丕听了,也在皱了皱眉之后,觉得颇有道理。

高喜不禁问道:“那依娘子之见……”他不由自主的,对织成已有了敬重之心,称呼也不由得随马钧而改变了。

“将十大织室合而为一,同时生产,统一规划!务求一个‘量’字!”织成回答得干脆俐落:“至于那个‘精’字么,蜀锦能有今日之地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咱们也不能放弃。不如在织室之外,另设一个研新室,专门研制如何制作最为上等精美的锦匹,如此分工,岂不两全齐美?”

“好主意!只是十大织室合而为一后,这绫锦院……”

一个念头从高喜脑海中,蓦地跳出来:

“绫锦院名存实亡,但织室的织头,就相当于院丞了。这人选……”

陆焉望向那个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女子,不禁嘴角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好一式连环计!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几番做作,最终的目的竟是为了这个!

十大织室合而为一后,无论是她口中的培训还是改良织机,都需要一个人来总挽全局。而马钧只是精于机械,且木讷朴直,不擅御人。这总管事务之人,除了她,还能是谁?

她从一开始,便不只上为清除辛元娘与夷则而已,她最终图谋的,便是院丞之位!

这个位置,对她来说,真的这样重要么?从来没有织奴来做院丞的先例,殚思竭虑,如在刀尖上行走,却只要一个区区院丞之位。这位置,对于没有背景的织奴们来说,自然如上青云。可是对于明知自己有怜惜之意的她来说,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寻常女子,都不会选择她这样的道路。怕是早就愿意去了邺宫,或留在陆府别院吧?至少衣食无忧,闲情逸致,甚至是,还可以好好修整自己的容颜,不顾一切地攀附着他这样的男子,甚至是曹氏兄弟,只为了想着去往那所谓的云端……

既然她费了这样大的心力,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正待开口,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兹事重大,织锦一事,涉关军国重资,不可小觑。某看这绫锦院的院丞,也应与之前有所不同了。”

曹丕双手负后,神色肃重,先前那种淡淡的嘲讽已消失了。只是扫视众人一眼,便已颇具威势。

高喜正在忧心自己要如何说服上方御府令,一听曹丕开口,顿时心头一松,忙道:“五官中郎将是朝中柱石,所言自然是老成持重,下官愿聆其详!”

曹丕的目光只在织成身上一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去,沉声道:

“此间之事的处理问题,某自会去见上方御府令,原任院丞夷则,品行败坏,秽乱织室,虽死亦不能恕,应明正罪行,戳尸暴众,并公布御府,以儆效尤。辛元娘虽然手段激烈,谋剌上官,但亦有节烈之行,允全尸下葬。”

织成轻轻吁了一口气。

曹丕这番话,分明就是肯定了她所述的情节,对于院丞二人之死,相当于是敲钉转角,无法再翻案了。

“至于院丞之选……先前这位娘子所言极是,提花机改良之事,为重中之重,绝不能掉以轻心。新的院丞,担当织机改良与分类织锦的重任,自不能再从内府中挑选不懂行的内官来担任。唔……人才不拘出身,不如就用了这个辛室的织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