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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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倾谈

“你杀夷则、烧锦库,无非是逼着司官高喜,为了完成织锦的任务,不得不任用你这个懂得改良提花机的人。加上五官中郎将的成全,果然当上了院丞。”

陆焉放下瓷盏:“当上院丞之后呢?我不信女郎所作所为,只为当这么一个小小的内官。”

“有少君你的帮助,即使没有五官中郎将,我也能当上院丞。”织成想到曹丕,在心里先翻了个白眼。他不是陆焉,哪有那么好心?

“以后,我还会慢慢往上走。”她轻声道:“一直走到……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为何不直接向我说出来,让我来为你谋划,却要自己冒这样大的险?”他温和地看着她:“不管你是想做院丞、司官……或者宫中女官……我总可以为你设法的。”

他以前不明白她的用意,所以才想过安置她在陆府别院。

如果她只是有青云之志,在这个红尘万丈的凡间,其实他可以成全她。

“不!”织成执起瓷壶,为他盏中徐徐注入碧清的茶水。淡淡白气,弥漫开来,隐没了他的脸庞,看不清他是什么样的神情。

在这个世家公子的心中,可是在暗暗鄙薄她么?

鄙薄她心爱荣华,却又自命清高,明明是借他的势,却偏咬定了牙不求助。

又或者,象陆焉这样的人,就算心中再鄙薄,表面上也不会露出来。

她本不必向他解释的,但这一刻,不知为何,她想将自己的想法,完全跟他讲清楚,她是真的不愿他对她失望。

“在外人看来,既然我一心往上,何必如此造作?反正是欠了陆君不少的人情,索性再欠一些便是,为何还要假清高,一定要靠自己来谋取这个职位?难道是天生就喜欢杀人放火?”

她的词锋很犀利,哪怕对自己也不留情面。

“你总归有你的道理。”陆焉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润如玉:“女郎不是凡俗的女子,但也不是嗜杀之徒。”

“既入凡间,便是凡俗的女子了,而且俗得不能再俗。”织成微笑道:“说来很简单,陆君固然能让我坐上院丞之位,但如果我自己没有展现出过人之处,其他人又岂肯服我?”

“所以你就设下这个连环局,主要目的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能,让人认为你是因才而得到这个职位,而不是仅仅靠着贵人的提携?”

“这样会少很多麻烦。”织成很坦然:

“我不喜用一些阴狠曲折的法子来慢慢蚕食人心,费时耗力,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用于内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很快看清,我既有贵人欣赏,又有极大能耐,跟着我,有肉吃。”

“有肉吃?”陆焉显然没明白这句粗鄙之言的出处,织成不禁扑噗一笑,道:

“总之就是有好处了。这天底下,没有人不喜欢好处。而且,只有我自己走出来的这条路,才通往我想去的地方。”

陆焉蓦然明白过来!

这个女子,她从来就不注目于个人恩怨,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往上、再往上。辛室的织奴们也好,院丞夷则也罢,这些人是她前进的障碍,所以她才毫不犹豫地搬掉他们!

这样的女子,简直不象是女子……与传说中冲淡清逸的神女,也似乎不太一样呢。

陆焉的目光,有了些微的变化,沉吟片刻,才道:

“你说要一直走到你想去的地方,那地方,可是,对一个女子而言,这世间的巅峰,只能是在宫中……”

“我要的不是荣华。”织成斟酌着词句,想着要怎样回答他:“我要去那地方,是想找到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对我很重要,就象……就象阳平治都功印之于你一样……”

“那件东西在哪里?皇宫?”

陆焉目光一闪:“所以你不肯呆在邺城别宫,也不肯呆在我的府第,却愿意进入织室,是因为织室隶属内府,你能够更快地接近……那件东西?”

“是。”织成对他的敏锐有些暗暗吃惊,但觉得真相与他所猜的也不相差,坦然承认。

“原来是这样。”

陆焉恍然道:“如果你所要的东西,并没有违犯禁忌,或许我……”

“我要的当然不是那些禁忌的皇室之物,龙袍玉玺什么的,对我来说有什么用。不过,我想要的东西,即使以你的地位,帮不了我。”织成苦笑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那件东西,可是与织锦有关?”陆焉问道。

织成吓了一跳:“你怎么猜到的?”

“我听说水族神女,擅能织绡,而女郎你似乎对此道也很是精通,你又极力要求进入织造司,所以……”

织成想了想,继续胡诌:“那是一件天衣,我便是失了那件天衣,才被谪贬凡间的。只有找到天衣,我才能赎清罪过,返回天庭。”牛郎织女可不就是这故事?

“也是象我们初次相逢时,那件可令人飞翔的天衣一样么?”陆焉的神情有些怔忡,不知是否想起了初次相逢时织成的惊世骇俗。

“跟那件……呃,不一样。每件天衣都有自己的功效啦,比如有的能飞,有的就是纯粹好看啦!啊,我要找的那件天衣,质地花纹都非常美丽,不是凡间轻易能见到的哦……”

织成继续胡诌,脑海中却浮现出贺以轩室中的那幅洛神小像。那画中洛神所着的“流风回雪锦”衣,有着那样迷离万千的花纹和颜色,的确不是凡间轻易可见之物啊。

但事实上也的确是嘛。她又补上一句:

“那时我恢复法力,说不定就能找出你的阳平治都功印,并且还给你!”

“原来如此。”陆焉站起身来,笑意象荫间掠过的风:“女郎对我有救命之恩,所谋之事甚远,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出言。至于槿妍,就让她给女郎做个帮手吧。”

其实槿妍留在自己身边,还是很不错的。正如槿妍自己所说的那样,她这种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侍婢,的确能给在这个时代一抹黑的自己,起到很大的引导和帮助作用。

织成恭敬地目送那个护卫簇拥之中,渐渐远去的俊美身影,暗自吁了一口气。

她对陆焉说的话,除了天衣这种胡诌,其他的,都是心底的真正想法。

只是陆焉,对于自己这个与本朝女子截然不同的所谓“谪仙”的想法,他是否真的能接受呢?

来到这个时代,她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很多了。似乎以前因为贺以轩,而萌生的那些柔软的女儿情怀,全部被埋藏了起来。现在展现出的自己,倒象是少时的那个董织成,自私、大胆、真实……无情。

至少在现代社会,她是没有沾过血案的。

但来到这里,她却亲手了结了几个人的性命。她有点害怕自己,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不象自己。

或许,是穿越过来后的这个时代,太象一个梦境。所以在梦境中,她才分外的肆无忌惮吧。

又或许,是因为远离了以轩,时刻处于存亡危急的关头,所以只有冷血,没有柔情了么?

以轩、以轩。

她在心底轻声呼唤着这个名字,却自己也不明白,呼唤时,是否真的带上了柔情。

请让我快点找到“流风回雪锦”吧,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就象回到了小时候,没有人可以爱,也从未被人爱过,所以只好一步一步,走向冷血的深渊。

之所以那么爱贺以轩,矢志不变那么多年,其实是因为太爱他带给自己的希望吧。

那个希望告诉她,只要得到了他的爱,她就不再是那个自私又冷漠的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寻找爱的方式,只不过她董织成,选择了最难最费夷所思的一种——她穿越了!

收拢心神,织成看见不远处,素月低着头,迈着小碎步,穿越满院的绿树,向她走来。素月的身边,正是近来越发出落得娇艳动人的明河。二人虽然还是穿着织奴的服饰,但却明显精神了许多,特别是明河,简直是神采飞扬。

“见过院丞大人。”

二人在阶下一齐行礼。

“上来说话罢。”织成点头示意,二人果然依言入室,在下首跪坐。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绫锦院来说,换了新的院丞,则当然要换些新的内官。办法也有的是,陷害也好,架空也罢,对于绫锦院各内官们,自然是司空见惯。事实上当初夷则来到院中时,也是好一番清洗。

但是织成入主绫锦院后,却没有丝毫动静。

她除了命令拆除那些碍眼的门扇墙壁,保持“透明化”外,几乎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就连她最信任的辛室织奴们,包括了明河等人,也不曾被安置一人到绫锦院来。不过有了陆焉那番话,她已决定将槿妍留在身边,对外便以侍女的名义安置。

当初夷则也有小内侍随身服侍,那个不幸身死的小内侍便是侍候他的日常起居。但织成身为女子,内侍来服侍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心头有些鬲应也是正常的,要弄个侍女到身边,还算情理之中。

但是,其他的职位,她暂时不打算去动。

一来,是因为绫锦院中的内官们关系盘根错节,他们又是一个群体,相比起来,倒是杀了夷则更容易一些。动这些内官,只怕一个不慎,便动一发而牵动全身。织成不想冒这个险,而他们暂时也被她的事迹所震慑,想必短时期内,不会贸然向她发起攻击。

二来,“敬神衣”在即,这是一件大事,对于织成来说,更是重中之重。此后成败谋划,尽在此一举!不容丝毫闪失。

“这些天我忙于院中事务,一直没空见你们二人。不知织室可好?”

织成和颜悦色,亲手为二人斟上茶水。

素月悄悄地打量着她。

作为不入流的内府官职,院丞没有什么正规的官服。但是夷则当年在绫锦院经营多年,他生性又十分张扬,不但出入都有随侍,颇具威势;且仗着自己原是出自内廷,所以衣着考究。

且因了近水楼台的缘故,他无论衣鞋,全部用锦缎纹绮之类,极尽华美之能事。虽不曾佩绶,亦没有官印可带,更不能着冠,但在整个绫锦院甚至是织造司中,是非常醒目的。

但织成来到绫锦院中,已有数天,和在辛室时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还是穿着细葛裁成的衣裳,颜色也是最平淡不过的天青。自汉成帝以来,青紫因为染料的关系,会泛出紫红的光,怕庶民下吏用来充作朱紫之色,所以规定只有贵族才能当作燕居之服的颜色。

但是青、绿二色,因为十分平和,所以多用于平民的服色。

而织成身上这件天青色葛衣,因洗得久了,那颜色越发平淡。满头乌发虽不至于象在辛室时,为了遮弊灰尘和纤维,草草用一块葛布包扎起来的样子,但也只是在脑后束了个髻,简单到几乎看不出形状。

至于钗环之饰,根本没有。

口脂朱粉,更是在那张素着的脸上看不着痕迹。

但她那明亮的眸子、微展的唇角间流露出的自信神情,却使得她仿佛周身都焕发出一种熠熠的神采。

素月在心里暗暗有些失望,但又有些莫名的欣慰,心绪复杂之时,对于织成的话语就有些溜神,没有听清了。

“院丞在说话呢!你想到哪儿去了?”

明河用肘顶了顶她,换了在辛室中的亲昵称呼,嗔道:“几天不在姐姐身边,你就变傻了?”

“素月这些天也累了。说起来,那日事成,你二人当记首功。”织成转身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两盘糕点,笑道:“等敬神衣一事完毕,可得好好让你们休沐几日!如今咱们的生活条件,可比以前强得多了。”

三人都一齐笑起来,只不过明河笑得最是清脆,而素月只是抿嘴而笑,心中却都颇为愉悦。

做了院丞,的确是在吃穿用度上强了不少。除了官中的拨用外,每月还有自己的俸禄三千铢。这三千铢放在市井中,也足够一家三口的平民一月生活费,此时却只用来零花。

所以织成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吃到了糕点。

虽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枣糕,还是让小内侍去市面上买来的,但那又甜又糯的感觉还是久违了,三人各自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却馋得差点连舌头都咬掉了。

要知道,陆焉来的时候,她都没舍得拿出来呢。话说回来,陆焉又岂会在意这种糕点?

但不过同几块粗陋的枣糕,看明河素月二人却吃得那样开心,织成喜悦之中,又略微有些辛酸。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织室之中的织奴,就算是丰仪和乙大娘这样的所谓“坏人”,其实也过得相当辛酸吧。

都是为了要挣扎着活下来,即使活得那样苦涩、那样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