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20780300000457

第457章 麟趾金

“恕妾愚钝,世子妇,乃未来国……魏国之母,当端穆淑仪,谨守本分才是,为何魏王却选定了她的胆大妄为?”

“夫人难道不知,三郎此次遇剌,足见他情势危急到何等地步么?”曹丕如今虽为嫡长子,但此前他却有两个兄长。长子曹昂是折于军中,次子未曾养成便已夭折。故此曹操夫妇私下谈及,皆是以三郎称呼。

曹操放下卞夫人的纤手,神情却渐渐肃然起来:

“那剌客并非旁人,乃是从前他为五官中郎将时,便跟随其身边的徐干!”

卞夫人虽知曹丕遇剌之事,但一直忧心于儿子安危,只道那剌客乃是别有用心之辈,但曹操不说,她亦未去过问其身份。何况她心中一直隐约有些预感,知道此事与自己另一个儿子脱不了干系,故也并不敢去详问个中情况。

但此时听曹操说出徐干二字,便觉耳边轰隆一声,仿若炸响一个惊雷,顿时脸色煞白,几乎要跪坐不稳,颤声道:“徐……徐干?”

“不错,正是徐干。”

曹操沉声道:“他昔日便跟随三郎,为其椽属。因其少时才华出众,崖岸高洁,其他世家子弟结党权门,竞相追逐荣名之时,他却闭门自守,宁可穷困之极,僻处陋巷,亦不肯随之流俗。也正因为此,不久前獾奴开府,我才将他与应玚等人,调入平原侯府。然谁知正是这个徐干,却做下如此胡涂事来!”

獾奴,便是曹植的乳名。

卞夫人只觉脑中一阵阵发晕,忍不住伸手牵住曹操袖裾,泣道:“此事……此事乃徐干妄为,却不可连累了……”

獾奴二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无法宣之于口。

“也正因徐干曾为三郎椽属,三郎对之十分信赖,徐干少时不仅精通经史,且好剑技,又懂兵书权策。三郎去玄武池练兵,徐干前来参见,他岂有不见之理?纵然之前侍卫相护周密,然徐干来拜,三郎岂有不见之理?谁知徐干暴起行剌,三郎不妨之下,便受此厄难!”

曹操仿佛并不曾听见卞夫人哀求之言,沉声道:“当初孤看他兄弟情深,颇为相得,不知是何缘故,近年来渐行疏远,而獾奴似有不甘之意,除徐干之外,又搜罗郑袤、邯郸淳、刘桢、任嘏、司马孚等人为侯府椽属,渐渐其势与世子府有抗衡之意。孤若是不好生找一个世子妇,眼下三郎这难关,又当如何度过?”

卞夫人眼圈一红,已流下泪来,收回牵住曹操袖裾的纤手,微举拭泪,哽咽道:“然则如何是好?若依魏王之言,三郎与獾奴已如此情形,想那甄氏不过一介妇人……”

“她岂是寻常妇人?”

曹操摇摇头,道:“昔年她在铜雀之乱中,便见微知著,武勇过人,这才引起三郎注意,初萌情种。又曾由织奴数日数迁,贵为中宫少府之时,一旦察觉不妙,便能果断而逃。足见其并不恋富贵,且具审时度势之能。自洛阳到葭萌,遇敌颇众,却能一路化险为夷,便是足够机敏,行事冷静。在邺都能做到中宫少府,在天师道能为神女,在巴蜀得刘备求亲,与杨阿若、瑜郎甚至是刘备这样大奸似忠之人人,均能相处甚得,游刃有余,其举止心怀,必非常人,否则如何为他们所敬?更不用说她天生聪颖,多具奇技,无论织锦、行商甚至军事皆有所长。你看她别无家族可依,除了门第稍低,孤还觉得三郎未必配得上她。而这门第……”

他稍一犹豫,道:“蜀中有传言,说她乃神女被谪,能舞于九天之上,水火兵器弗伤……”

卞夫人听得入神,闻言方摇首道:“妾虽妇人,亦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她既为天师道神女,想来自然有些典故传扬,倒未必是实。”

曹操沉吟片刻,道:“便是这些皆不必说,单论她对元仲……便可知有赤子之心,若非如此,元仲又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从府中逃出来,只为了向她示警?且孤观她良久,但见有人负她,但对她好过的人,她却从未负过。这样的女郎,又怎会辜负三郎对她的一片情意呢?只怕是拼了性命,她也不会再让三郎受到任何伤害罢……”

卞夫人拭干泪痕,却尚有些不豫,道:“然而这次,她入邺都之时,却着实招摇……若这般行事,焉知此后不会给三郎更招来祸端?”

“正是她那些花车彩锦,才让孤下定了决心。”

曹操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步,沉声道:“她如此聪明,想必路上已觉异常,为担心孤会有什么异动,故先声夺人。如此招摇而入邺都,她便不是默默无闻,恐怕整个邺人,俱都记得她那些美仑美奂的彩锦,和别出心裁的花车。纵我当真有什么不利于她的想法,恐怕也只能暂时隐忍。便是孤并无恶意,她也不过是敬献彩锦罢了,旁人听了,反要说她一句知礼懂事。其三,此锦本名云锦,昔日她在葭萌蚕市之时,便曾展示于世。据说东吴也颇为心动,但襄阳之事后,恐怕东吴是无法再得到此技。云锦虽美,然葭萌僻处巴蜀,不及成都,知者并不甚广。她这般入邺都之时,却是令人人都见到那云锦是何等华美,想来此后不久,便有各贵族府第争相抢买,此后便是她云落织坊的金字招牌。如此一举三得,又怎会是个蠢人?”

卞夫人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未曾再说,只柔顺应道:“妾妇人之见,全赖魏王为他兄弟筹谋了。”说到此处,又哽咽起来,泣道:“终究都是妾的儿子,自然都是妾的孽债……”

曹操长叹一声,复又坐了下来,拿起那管紫毫,注视案上那帛纸良久,终于落笔而下,在“何以解忧,唯有”这六字之后,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凝重的隶字:“织成”。

第二日便是个极好的天气,晴空高照,云霄碧净,阳光照在那些冬日枝头之上,也显得分外精神,仿佛那些枯枝败叶,也反射出微微金芒。

大清早的落云馆上下便起身,最为忙碌的中心当然是织成。足足费了一个时辰,织成盛妆丽服,准备待尚书崔琰到后,便乘衣车自落云院中,直驶往桐花台。

正如外人所惊诧的那样,这桩婚事十分蹊跷。既显得隆重其事,乃天子下诏赐婚,而非魏王聘娶儿妇。又显得极为匆忙,没有任何仪式,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自然没有,“请期”“亲迎”不知道今日这行事算不算是,就算是,也是马马虎虎。

不过勉强说得过去的是,“请期”中的“期”倒是天子诏中提到的移居桐花台。“亲迎”虽没有什么队伍,但曹操却派出了崔琰负责此事。

崔琰的身份地位,自然是非常矜贵,不但身为尚书,且为曹操姻亲。其侄女嫁与曹植为正妻,本身又出自清河崔氏。崔琰又相貌堂堂,具美姿仪,为当朝之名士。这样的一个人物于清晨之时,亲自赶到落云馆,迎织成登上衣车,除了“礼宾”只有他所携扈从及织成这边的属众之外,不曾有别的达官贵人到场,若论其他,其实也不比真正的“亲迎”就逊色多少。

崔妙慧亦是精心打扮,她的身份目前乃是武乡侯家丞,负责打理所有的武乡侯相关事务,崔琰负责来迎,自然不能不与崔妙慧照面。当时只看了一眼,即使他素来沉稳,也不由得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倒是身着绯底织绣芙蓉凤鸟锦衣、梳百合分髾髻,美若神妃的崔妙慧表现得十分淡定,她率先迈出一步,向着崔琰端正行礼:“君侯令妾告知崔君,一切咸备,即可起身。”

崔琰面皮不觉一热,遂也还礼,沉声道:“喏。”

退往一边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看了这位失踪已久的侄女一眼。

崔妙慧却始终泰然自若,目不斜视,完美地保持了一个侯府家丞的职业形象。

接着便是被人簇拥着的织成,十分自如地款步出来,登上衣车。

因是隆重场合,眼下具有准世子妇的身份,偏偏还不能穿相关的衣袍,织成比崔妙慧打扮得还要繁复,梳九环髻,用了大量的义髻假发,加上各类发饰簪钗步摇,足足在头上多了十几斤的重量,加上身上一层又一层的锦衣,珠玉首饰,整个人便如一株移动着的珠宝树(织成语),固然是十分引人注目,但织成觉得自己已经被压成了一个符号,真正的那个自己,仿佛在重重衣物首饰之中缥不可辨了。

也许对于真正的高门华府来说,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符号。自我的精神在此时不需要发挥,只需要保留对家族有用的那一面。

曹操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的卞夫人做到了那种完美的程度。

可是织成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到底是为什么脑洞大开选了她?她过去虽和曹丕商讨过如何绞尽脑汁地说服曹操来接受她,但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又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但不管怎样,离开落云馆,住入桐花台,不管与曹丕是否同宿,她都会是烙上他印记的世子妇甄氏,而不再是从前自由自在的董织成。

这样的惆怅不是没有,但很快掠过了。

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她有所得,便有所失。而且她也不会一生困囿于此地,两年之后,她就在另一个世界,何忧之有?

所以这位世子妇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激动、惊喜和兴奋,十分自如地上了车。这一点令崔琰还是十分意外,并真正有了几分钦敬之意——这个年纪的女郎,又是为了这样的身份,即使知道前方的道路未必平坦,却也很难没有这样的得失之心。

按仪制,世子妇的从者之中,有护卫一百名、侍女二十名、并天子与曹操赐下的财物一百二十箱。这些人大清早就到了落云院,本来还应该有僚属之类,但织成当然会推辞掉。开玩笑!她自己的人当然占这些位置最好啦!

曹操还是留下了二名宫人,充入这二十名侍女之中,为的是教导世子女礼仪。其实按照武乡侯的爵位还应该有更多的从者,但是织成看着这眼前的一百二十人便觉得头痛:谁知道这里面被掺了多少沙子?谁知道这又分别是谁的人?她委实没有时间一一甄别,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给了她就算她的人,出了事全部要怪在她的头上。

所以她婉言退回了一部分,只到那宫人之一委婉暗示说,再低于这个数便不能保持世子妇最低的仪仗,她才无奈地作罢了。

自云落馆到桐花台本来并不甚远,但因为铜雀台进行了改造之后,如今曹氏诸子中,其余者都前往封地,唯有世子曹丕、平原侯曹植和寿春侯曹彪留在了铜雀台中,各自住在桐花台、琼台和摇江台这三座宫府之中。

也因为此,多了许多围墙出来,自然也改了道。织成记得自己从前住在落云馆时,步行到桐花台的时间不长,但今日乘坐在衣车之中,足足已经一枝香的时间,还不知道在哪条宽巷之中款款前行。

崔妙慧等三女都有说得过去的侯府家臣职务,故此都乘小车跟随其后。侍女随从等人皆是着新衣,梳丽妆,一路有香气逸满了道路。虽不过是“移居”,却弄得仿佛是个婚礼一样。

织成坐在衣车之中,不禁自嘲地一笑。

随即想到了曹丕,就在她出发之前,昏迷之中的曹丕刚刚被曹操亲自带人护送到了桐花台。那位华佗弟子神医谷少俊,也被曹操一并打包到了桐花台中。

正行经之中,忽觉衣车一顿,竟似乎停了下来。不觉一怔,正待要发问时,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这不是清河崔氏的女郎么?昔日何等高贵,与甄洛并称为明珠美璧,怎的今日却坐于这样小车之中?”

语声清脆,带着几分刻毒的傲慢,却听起来不太熟悉。

织成尚不曾掀开车幔,便听众人道:“参见公主!参见乡主!”

她蓦地反应过来:那说话女子,可不正是当初流光殿中,出言不逊,被她吓到屁滚尿流十分狼狈的那位故城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