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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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世妇入府

金根车外仍有侍婢卷帘未舒,有一美妇自车中悄然而出,自然而然地立于曹操身后,虽是身着牡丹双凤银底锦袍,外拥灰裘,并不怎样华丽惹眼,却有着一种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娴雅端穆之态。即使是和曹操一样,并未着诰封之服,但织成却一眼便能料定:这美妇正是曹操的正室、曹丕曹植的生母卞夫人。

她含笑而立,对众人的恭谨行礼似乎颇为自若,且又无矜持之色,行止之间,更是十分留意让自己落在曹操身后半步之遥,宛然便是女子婉顺之德的典范,断然是令人想不到,她昔日年轻之时,竟会是颠倒众生、烟视媚行的著名歌伎。

织成是知道曹操对于当年的万年公主,曾有着怎样的深厚感情的。此时见了卞夫人这样的,便不免有些怀疑自己过去的认知是否有误:

怎么看来,这婉顺柔媚的卞夫人,与神采飞扬的万年公主,都不象是一个型的。曹操他还……的确是很博爱啊……

曹操才刚说了一句:“世子妇免礼罢。”

目光闪处,便已看到了那青石壁上,神情一动,诧道:“这壁上三行字体,纵横欹斜,如屈铁枯藤,足见其心中郁结沉雄之气,然其从容又出於绳墨之外,唯傲气深镌入骨,只怕这刻字之人,非但深通字中真味,且应是一位名闻天下的剑客!”

元仲行礼起身,他在祖父面前,却不如在织成面前这般亲热自然,垂手而立,显得十分恭敬。闻言只是悄悄看了织成一眼,织成微微一笑,道:“此人昔日得魏王之恩,曾赦其过,如今为儿妇效力,得魏王之褒,当真一言荣于华衮了。”

卞夫人倒是露出些讶异,似乎没想到她说话颇为文雅。

曹操一怔,忽露出恍然之色,笑道:“原来是她!你昔日宁可以功绩换她,如今看来,当真不亏啊!”

织成心中一动,唤过辛苑来,令其给曹操行礼,道:“儿妇昔日得魏王训诫,想来天下能人志士,若以诚待之,又尽其材,自然无不为我所用。辛氏如此,崔氏亦是如此,另有阿媛等昔日在织造司中便追随儿妇左右者,皆为儿妇得力臂助,无他们,无以有儿妇今日之福矣!”

曹操哈哈大笑,道:“你今非昔比,既为世子妇,其从者女官自然……”

却听卞夫人微笑道:“世子妇既谨记魏王训诫,此后更当谨守女则,安于后宅,却不可如昔日一般行事了。”

织成目光一闪,往卞夫人看去,但见她满脸笑容仍是十分娴柔,只眼中有些冷意。顿时心中明白过来:“她果然是不喜欢我的!”

以卞夫人得曹操之宠,既然不喜欢织成,还是阻止不了曹操让她为世子妇,足以说明卞夫人在曹操面前是十分注意行止的,且为保持自己贤名,更不会有过于违逆之举。

明白了这一点,织成索性对这贵妇人就放弃了起初那种想要和平相处、“婆媳”相得的想法。

只是她放着葭萌大好悠闲的日子不过,此番重入邺都,本就是为了多得些“好处”而来,此番为曹氏新妇,又肩负为人家照顾儿子性命的重任,此时不开口讨要,更待何时?

遂根本就不理卞夫人之言,向曹操道:“以儿妇之见,昔淮南王一人得道,尚且鸡犬升天。今儿妇富贵,岂有不顾身边从人之理?还望魏王成全。”

元仲此时也大着胆子嚷道:“阿母身边之人,当真厉害。大父莫非忘了么?昔日元仲于铜雀之乱中坠落荤道之下,全是靠着阿母及当时身边侍婢,才将元仲自武卫之中救了出来。那一日厮杀颇为激烈,连那晚霞也殷红如血,元仲只到今日,还记得清清楚楚。”

曹操伸手摸了摸元仲的肩头,笑容更是深了:“元仲说得不错,阿宓你昔日功绩甚多,今日虽封侯位,却是世子妇应得之贵。便是依着那些功绩,也不当委屈了你的这些忠烈义从部曲。”

他知道织成的脾性,崔氏等人虽然行侍奉之实,而且她们或是家族已灭,或为家族所弃,昔日世族女的身份,已是荡然无存。但在织成心中,却是不会拿这些与自己共过患难之人真正当作奴仆的。倒是义从部曲,虽然也为私有,却比奴仆们有更多的尊严,不过是奉她为主罢了,其身份也更符合。

招手召过一个小黄门,道:“你且将天子旨意,念给世子妇听罢。”

原来是有备而来!

织成心中一喜,果听那个小黄门展开一卷绫帛,却是一道推恩诏:世子妇从者皆有封诰,崔氏为长使,享秩六百石。辛苑为少使,享秩四百石。董媛等人皆赐爵,其等不一,多享秩百石,这正是依宫中女官品制。至于马不远等人,或为天师道弟子,或为游侠,事先在织成征求他们意见之时,便已推辞不受。故此这一次封诰,大多都是织成昔日在织造司的班底,大多都是女人。

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之处,如崔林等人,既然已经离开家族,便不曾再想过入仕,愿再寻找一条道路来散发光芒。如齐方等人,习惯游侠生活,为织成效力不过是意气相投,又或是受杨阿若之恩,转而报于织成罢了。根本并不在意是否入仕作官。

但织成心中一块石头,却落下了一半。

她为崔妙慧等人讨得诰封,其实为的也正是她们的终身大事考虑。

失去家族庇佑的女子,在这个时空之中要很好地生存下去,最好就要选择一个好的夫家。而无家族可依,却有爵秩在身,也一样是身份的象征。比如昔日汉帝嫁宫中女官于朝臣,或为正室,或为侧室,朝臣也不敢轻加怠慢。

何况是崔妙慧等人,本就是聪敏透顶的女郎?

只是她未曾想到,纵她不出言相求,曹操也都已准备在先。心中感激之意,倒是十分真诚,带着崔妙慧等谢天子恩时,那些礼节却都是对着曹操而行的。

曹操心情大好,谑道:“如今世子读书,需你前来操持府务。待世子读书大成,孤再为你们举办大婚之典,那时你身边之人,还可再受封赠,你一并谢我不迟。”

织成也不禁一笑,正待说话,却听铮然一声,有清灵跳动之音,自弦丝拨弄之间,如溪流奔澉,潺潺水声,流泄而出。

好熟悉的乐音!

她不禁扭头往西看去,那里有一处轩阁,凌空飞挑而出,正映在疏落的紫桐林中。

那是曹丕从前烹茶弹琴的那间轩阁!

仿佛回到那一次的相见,大病初愈的她,在明河与槿妍的陪伴下,信步游走,来到当时毫不设防,亦未有今日森然气象的桐花台。

还记得那些铺有光滑白石的楼台地面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紫色花朵,大的如掌,小的如杯,花瓣往后微微翘起,形如凤凰,而当中吐出三根淡黄色的蕊丝,在风中轻轻颤动,便如凤凰那美丽的冠翎。

远远看去,楼台上便如铺了一层紫云,深沉雍容,艳光夺目,宛若世外寂寞的仙境。

她一步步踏入那当时陌生的仙境,闻琴声而循去,但见那间轩客之中,素帘卷起,有长机古琴,并焚瑞香,那个身着素衣的男子,披散了长发,随意坐于琴前,十指拂弦,正向她含笑望来

而左慈在地道之中,对她所说之言,也在此时响起于耳畔:

“你可知人会说谎,心却不会。陆焉和那曹氏小儿瞧你的时候,陆焉的心跳动了五百七十五次,而曹氏小儿的心,却跳动了六百一十二次。”

酸楚之意,忽然就这么涌上胸臆。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一刻,是如此思念他,恨不得他马上出现在身边,而她务必要紧紧守着他,再也不要离开,要他的心永远为她一人而跳动。

一个侍婢快步自堂侧而出,跪倒在地,低声道:“郭夫人病重不支,无法出迎,望魏王、魏王夫人、世子妇恕罪。”

织成眼底闪过一道嘲意,道:“无妨,郭氏体弱,多多休养便是。”

卞夫人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向曹操道:“既然体弱,为何还要抚琴?妾常听煦儿抚琴,这正是她指下的乐音才对啊。不如前去看看如何?”

织成真是服了卞夫人。

此人内心真实情感与外在的表现,居然是两种风格。

她对织成话语温柔,却是并无善意,甚至想要出言拦阻给织成亲信的封诰。她说起郭煦来似是埋怨,但拉着曹操前去,岂不正好中了郭氏之意?何况说到郭氏之时,都是以如此亲昵的煦儿二字相称,谁又看不出她的亲密之意?

那郭氏若真是病重难以起榻的地步,还要坚持抚琴,不是为了引曹操注意,又是为了什么?

虽然的确是很想看一看,那个昔日在织室里便擅于观色、工于心计的明河,如今变成郭煦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形象,到底又是怎样一种精神,支撑着重伤在养的她,如何会不忘与自己斗法。但眼下郭氏如何,并不是织成最关心之事。

事实上她耐着性子等了曹操夫妇半天,所为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那侍女刚鼓起勇气,应了一句:“郭夫人听说,乐音乃天地之声,常闻之,可静心养神,对身体也大有裨益……”

织成已毅然上前一步,恰好挡住了她的话语,低低向曹操问道:“子桓何在?妾实心焦。”

琴音如流水,初时是从崖底泉眼奔出的清流,灵动跳跃,渐入深涧之中,却变得幽咽起来,卞夫人深谙音律,也听得出是抚琴之人重伤之下,元气虚弱,故不能作江湖奔涌之壮丽之概,却能借助手指技巧,奏出那静水流深之美,其清澈之音中,更是恍若蕴含无限惆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