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20780300000061

第61章 知心

“为百姓衣,好大的志向!”曹操终于开口了,他注视着织成,双目深沉,黑如无垠的子夜,浑然让人忘却了他外表的矮小:“甄氏,你的百姓之衣,是否就藏在这袭神衣之中?”

他伸出手来,往那案几上叠得整整齐齐,但其实已被乙大娘剑气撕裂的那件锦衣之上。

“正……正是。”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终是不敢与曹操对视,垂下首去。

侃侃而谈,一向是她的长处,但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长处。

这也是职业习惯,没有办法。一个颇为知名的设计师,如果不擅长在各种秀场向各类媒体同行客户,滔若江河地介绍自己服饰作品的特点,即使是CocoChanel再世,恐怕也很难得到好的推广。

在这殿中,对着数百名古人讲这些算什么?

她曾对着上百盏镁光灯,成堆的话筒和上千人的观秀者,讲过更多的话。

象何晏和临汾公主这样的讥嘲逼迫又算什么?

最初出道时,遇过的媒体刻薄同行排挤客户脸色,可比这些好歹还自矜了些身份的贵人们,要厉害得多。

唯一不同的,便是眼前这些人,他们和她的地位,是天壤之别。他们要捻死她,便如捻死只蚂蚁那样简单。

不是她从来不怕死,因为她自信,只要事事抢得先机,他们又能奈她何!

她就拿准了曹操会给她这个机会!因为他是曹操,是用人不拘的曹操!他连弥衡击鼓相骂都能忍下去,自然就忍得下她的大放厥词!何况她是最初发现剌客之人,她好歹也有些许的救命之恩,他不会不给他机会,只要她足够独特!

深吸一口气,她用所有的勇气,支撑自己抬起头来,抗拒对面曹操那沉郁如夜、重迫如山,却又令人无法捉摸的注视:

“奴所献之衣,亦有歌舞。巧的是这歌舞,倒合了方才蔡大家的命题,正是吟颂昭君的呢。”

“唔?”

只是随意地一声,却不同于先前,竟有了几分阴森。织成只觉背上一凉。

她可是说错了什么?还是蔡昭姬所说的王昭君,其实也是触及了他的逆鳞之一?

顶住!顶住!若你在曹操面前,如普通女子般畏缩,他就不会再看得起你!

“奴亦想请蔡大家指正,丞相何不观之?”

她嘴角牵动,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回答她的,是曹操若有所思的注视。不同众人的讥嘲,不同何晏的敌意,不同陆焉的温和,不同曹丕的淡定,亦不同曹植的热烈。

那注视的目光,是探询的、冷漠的、多疑的,然而又带有一丝好奇,甚至是……敬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片刻,但对织成来说,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的背脊凉了又凉,仿佛凉到了骨子里,然后那凉意化为水珠,一颗颗从肌肤里沁了出来。

“且献。”

曹操简单地说出两个字,往后微仰,坐直了身躯。

辛室众织奴几乎都是软着半边身躯,从地上爬起来的。她们并非没有经历过织成带来的血与火的洗礼,也见识过生与死的残酷,然而今日这殿中所发生之事,仍是让她们的神经几乎到了将要崩溃的临界点。

“列队!”

织成从旁边案几上,拿过那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锦衣时,明河低声道。

她算是较为镇定的一个,但那苍白的脸色,连脂粉也掩不住了。

可是……富贵险中求!

这五个字一直飘荡在她的脑海中。

织成这位院丞,从她还是辛室的织奴开始,就一贯走的先发制人这种惊险路子。

只是,之前明河没想到,面对贵人,这位院丞大人也敢这么做。而且,她做都做了,自己这些人也只有跟随……

织奴们毕竟训练有素,纵然动作僵硬,但很快便列成了舞阵,除了脸色都比较苍白,神情也有些呆滞之外,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的差错。

只是,满殿贵人大部分早已呆若木鸡,想必就算有些小差错,他们也看不出来。

织成紧紧抱住那件神衣,款步进入了舞阵之中。

她与众织奴一齐折腰甩袖,向着主位深深行礼。或许是因为她也在舞阵中的缘故,织奴们有了定心,脸色渐渐恢复了血气,行礼之时的腰肢,亦如往昔般柔软。

都是可造之材啊!胆识本来都不错,再锻炼几次,她们的心理素质就会更好了吧?

织成在心中暗赞。

她略略抬头,终于忍不住,偷瞟了一眼主位之上,位于曹操左侧的蔡昭姬。

历史上说,蔡昭姬回汉时,大约是三十出头。但眼前的她,或许长年生活在胡地,又倍受磨折,神态局促,面容也大见苍老,特别是双颊上两块红斑,是风沙吹打后的痕迹,即使经过了脂粉精心的妆饰,仍然显眼而粗糙。

只那一双眸子,偶尔有灵光闪现,还依稀可见蔡门之女的风范,然而那原本清媚的眼角处,已多了许多皱纹,便说她年至四旬,恐怕也令人相信无疑。

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从心头油然而生。

当初洛阳被羌胡人攻入,这出身清贵、倍受呵护的世家女郎,在那兵荒马乱之时,是如何落入胡人手中,又遭受过怎样的惊吓屈辱,外人已不得而知。

幸运的是,她流落胡地之后,终于遇到了左贤王,虽然不能成为他的正室,但或许是因为她的学识和才名,又或许是因为她的聪慧和温柔,却令得左贤王对她产生了感情,至少是保持了一定的尊重和爱护。

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难得的天伦之乐,想必也曾经给这陷身胡地的女郎,带来过很多的慰籍和温暖吧?而大汉呢,经过董卓之乱后的大汉,群雄割据,战争不断,父母俱亡,亲族不在,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连她的父亲——那名动天下、性笃孝、工辞赋、精天文数理,擅书画琴棋、识金石、通经史、创造过独树一帜的“飞白书”书体、立过《鸿都石经》为读书人范本、制作过千古流芳的焦尾琴、写出《述行赋》《诮青衣赋》等脍炙人口的诗赋,门生无数,连董卓也礼敬有加,被后人赞为“文同三闾,孝齐参骞”的父亲,也死在了汉人自己的倾轧屠刀之下。

家在何方,国又在何处?

她也许已经认命,愿意象前朝的王昭君那样,就这样一生埋没于胡地的黄沙白草之中。

也许她比王昭君还要更幸运,至少在她的身上,没有背负所谓的家国重任,也没有丝毫的政治色彩。所以左贤王对她的感情,至少是纯粹的、单一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她本该满足的,只到父亲的学生,如今的大汉丞相曹操,派人找到了她。

她不能不回,汉朝的颜面不能丢弃,曹操的好意不能相拒,父亲的遗著还需要她整理,家族的荣光还需要她来承继。何况她的身躯里,还奔流着汉室儿女的热血!狐死首丘,何况人呢?

于是,她回来了。

黄金千两,白璧一双。是给左贤王的补偿和赎金,可是谁能理解她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呢?

国已重归,家在何方?被掳胡地的痛楚,本已渐被丈夫和儿子的温暖磨平,此刻却又被揭开鲜血淋淋的创疤。她失去了她新的亲人,她的丈夫和儿子。

归来之后,故国之人,又该如何看待她?她本是汉人,对于左贤王的恩情,儿子的牵挂,究竟应不应该?

这一切的一切,没有人告诉她答案,连曹操也不能。

最先响起的,是箫声,且只有一管。时下的宴会中,也会用到箫。但皆为多管合奏,取它的圆润清丽之意,很少有人会用一管吹奏,令之成为乐音的主体。

此时殿中寂静,唯有水光风色,自窗扉中飘入,合在那管悠扬清润的箫声里,竟有了静幽的意味,仿佛不是在燥热渐深的正午,而是在夜空之下,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清冷的月辉。

一个女声婉然唱道:

“汉家秦地月。

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关道。

天涯去不归……”

曹操的双目,微微眯了起来。

歌声单薄、箫音凄冷,然而只这两种声音,却在众人的眼前浮现出了汉时明月、秦时雄关。月光清辉,仿佛映照出那个孤寂的女子身影。

她华服丽裳,被喧嚣的侍丛车马簇拥着,却仍是那样孤寂地,被送上了通往玉门关的道路。关外便是万里黄沙,自去一别,恐怕就永在天涯。

有古琴之声,也幽然而起,根根拨动,如一声声寂寥的叹息,怆然而落。

仿佛听者的心弦,亦如这琴弦一般,随音而动:

“汉月还从东海出。

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

蛾眉憔悴没胡沙。”

曹操缓缓睁开双目,看了一眼蔡昭姬。

她还是那种静默的表情,带着些小心,怔怔地看着殿中且歌且舞的织奴们。

青绿二色的衣裳,或许并不鲜丽,此时看来,却象是玉门关的柳枝、汉地的月色,她们俯仰挥袖,交差参错,将那层层叠叠的青绿二色,通过巧妙的穿插,于转瞬之间,又化为冬日原野的雪青色反光。

忽然间,曹操想起,第一次见到蔡昭姬的模样。

那年她还只有十四岁,尚未许嫁给河东卫家,还娇养在恩师蔡邕的身边。是一个春日的清晨,他扬鞭策马,前往位于洛阳之郊的蔡家别院。远远便见波光粼粼的洛河边上,细柳迎风,垂下无数嫩绿枝条。

绿裳白裙的少女,头戴垂下轻纱的幂篱,就站在河畔的柳荫里,即使这样寻常的庶民裳服,也无损她的清贵和娇俏。

她是那样生气勃勃,仿佛也是一束新抽出的柳条。

“听说阿兄你过来了,妾就换了衣服,瞒着阿父出来接你。其实是妾想看看这洛河的柳色呢。”

她掀开遮挡面容的轻纱,笑语如珠:“最近跟随阿父学习经史,阿父真是严厉,可把妾累得极了。不过,若能早日学成,就能协助阿父续修汉书,到时青史之上,也会留下妾的名字,希望后世都会记得,”

她乌黑的双眸中,闪动着骄傲的熠熠神采:“妾的名字,叫琰。”

十七年后,他费尽心力,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以黄金白璧赎她回来。到达邺城的那一日,他亲自去郊外接她。

邺城外的漳水,也有着粼粼的细波、碧绿的柳条。她从马车中下来,裹锦着缎,刻意妆扮,却掩不住眸中的沧桑:

“妾蔡氏昭姬,见过丞相。”

她再也没有提过她那个曾为之骄傲的名字——琰,是一种光彩照人的美玉。

凝晖殿中,琴声如叹,箫声如泣,仿佛在诉说着每个人心中,最为遥远的往事: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军百两皆胡妃。

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乎,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依然是静默的表情,然而蔡昭姬的眼角,终于有滴泪珠,悄然渗出。只是,她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去擦拭它。一如过去的许多年,无论遇到怎样的悲欢,她始终都保持了一种静默的姿势。

泪珠颤了颤,就这样滚落下来,无声地落在了锦绣的衣襟之中,渗透,然后消失。

弦响铮铮,箫音上扬,陡然由悲怆转为激昂,而起舞的织奴们蓦地向两边散开,正中的织成手捧神衣,踏歌而出: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神衣哗然展开,如出岫之云,顿时掩住了所有的乐声。

然而殿中诸人,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即使是那件神衣铺展开去,上面那道足有尺许的裂缝,明晃晃地挂在衣间,也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因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两句诗骇住了!

蔡昭姬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要坐立不住。咣当一声,却是曹植手中漆制的羽觞落在了地上,满觞酒浆,顿时都倾泼一空。

“这个甄氏,她的胆子,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啊。”

大骇之下,没有人注意到曹植的失态,甚至连内侍和宫人们也没有留意。他苦笑着俯下身去,捏住觞角,把那只羽觞提了起来,抛在案上。

“大兄,”他意犹未尽,将头探向曹丕那里,悄声道:“当初我们都小看她了!是个有趣的女郎,跟邺城的贵女们……可是太不一样了!”

曹丕端坐案几之后,瞟了两眼放光——但那光芒与其说是骇然,不如说是饶有兴味的这个弟弟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看向场中那个绛衣女郎的眼神,却渐渐有了变化。子夜般漆黑的眸上,隐约闪动着两束亮光。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大胆的甄氏女郎,她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她怎么能想出这种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