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永元八年(96年)春二月己丑。
刘肇在朝堂之上命蔡伦昭告天下:贵人阴氏性情温和,系光烈皇后之亲,自进宫以来深得朕心,贤良淑德,且善解人意,久侍宫闱,亦谨之有度,后宫不能一日无主,特立阴贵人为后,即孝和皇后,酌,特进阴父阴纲为吴房侯,弟阴秩、阴辅、阴敞为黄门侍郎。另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三级,民无名数及流民欲占者一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
事后就是皇后大典,大典过后便是她入宫之时,府门外大哥已是备好马车等着她入轿,一路随着亲人往府外走去,途经长长碧廊,走来她心下却是一片沉然,月有圆缺景,花月散尽时,聚有离别弃,他朝岂能复?
离别近在眼前,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快乐,悲痛,一切皆在此而生,满满亦是不舍。
到了府门外,母亲含泪不舍,她立即跪下,泣泣说:“母亲,女儿要走了,请母亲保重。”
母亲伸手欲要扶她,最后含泪做罢,握手仰天祈福念道:“老爷,咱们的绥儿从小就与众不同,入了宫定会引来她人的妒嫉,只求老爷您在天之灵,可以保佑绥儿在宫里每每逢凶化吉。”
她思及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心中一片哽咽,泣声道:“女儿会时刻劳记父亲吩咐,更会好好保护好自己,母亲也要好好保护好自己,不孝女跪别。”说罢叩了三个响头。
母亲忙跪下扶她起来,轻抚她额头上红印,忧说:“还说会爱惜自己身体,叩个头就把额头给叩红了,入了宫怎么让母亲安心。”
二哥上前劝说:“母亲,大哥正等着送妹妹入宫呢,其实母亲您大可不必担心,绥儿也不必太过难过,二哥相信以妹妹的聪惠,他日定会有再聚之时。”
母亲理好神色,苦涩一笑:“但愿如此。”伸手将她拉起,不舍道,“绥儿,你快走吧。”她欲要说话,母亲推开她的手,不忍目送她,转身迅速回了府。
瞅着母亲背影远去,她不舍入了轿,随着凤滦轿离府渐行渐远,她欲要将头缩回轿内,却看到母亲又返了回来,倚在大门边悄悄地瞅着,远送着她离开的马车,不由得眼泪涌然落下,母亲终是不舍得她的,只是这等伤离别,却又不是母亲愿意见的。
养儿终得娶,养女终得嫁,冬落春来迎,雨过天定晴,朝朝复日日,明明复天天,世道多悲欢,岂有别离尽。送别终有尽,送女终将行,娶嫁喜来迎,岂愿互悲鸣,岁岁复月月,时时复秒秒,天下父母心,只愿女平平。
她倚在轿内瞅着府邸,泪眼迷离,直至眼前一片迷雾,她才端正坐好,醉红色的梳景挂着,伴着叮叮铛铛的声响,似梦似幻分不清天与地,有的只是孤影单离,以及那寂然愁意。
到了掖廷门外,马车停下,大哥掀开帘子说:“妹妹,到了。”
她撑着大哥稳健的手臂下来,刚站稳大哥便不放心地吩咐:“进去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宫里的人向来是见风使舵惯了,要适当的给其台阶下,于妹妹只会好不会差,与小人计较得不偿失,反倒让自己吃大亏,终是不划算的。”
她微微颔首:“这个妹妹明白,大哥请放心。”
大哥不安又说:“玉儿与婉清大哥已经命人安排好了,你进去后会有人安排到你身边,宫规虽是森严,可安排两个人进去应不是什么大事,再来也是她俩人硬要进去陪你,大哥安排得也周密,应是不会轻易发现,这事你就不用给自己负担了。”
她心下忧,正色道:“妹妹明白,只是妹妹担心此番入宫,她俩一定会跟着我受苦,如果妹妹要真有什么不测,希望大哥顾一下她——。”
大哥忙阻止道:“太后虽然恨父亲扶持正主,可是应该也不会过多为难妹妹,再来现下太后并不是很好过,妹妹一向聪惠过人,大哥相信妹妹有难也会有办法化解的,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妹妹想办法让那叫择齐的人通知哥哥,哥哥一定会想办法赶去救妹妹的。”
她心下了然,这时一个公公走了过来,那公公恭敬的给大哥行了一礼:“奴才掖廷令左丞择吉,参见郎中邓大人。”
大哥忙摆手道:“公公有礼了,公公请起。”
那公公她瞅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公公给她恭敬揖礼道:“参见邓采女,掖廷令大人命奴才前来迎邓采女,邓采女如若一切安排妥当,请邓采女随奴才进去。”
她不舍瞅向大哥,大哥也有些放心不下她,可是终是要离别,她唯有屈礼道:“劳烦公公带路了。”
宫内的建筑多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铺顶,雕镂上满是细腻天花藻井,台基用的是汉白玉、还有栏板、雕梁画柱满目皆是,瞅着宫内那些飞檐反宇、桂殿兰宫,那高台楼榭、层台累榭,自是数之不尽,赏之不完,琉璃砖在晨日的光夕中闪闪发亮。
前路一片茫茫,心迹一片沧沧,沉寂之时,那公公突然开口问:“邓采女对奴才可还有印象?”她凝眉细想,只觉此人应是有见过一面,那公公浅浅一笑,畅然提醒,“奴才本名承制,宫名择吉是很早以前先帝赐的。”
她霎时了然,‘哦’了一声再无他话,她就说此人眼熟,原来就是那次去看婧儿,府里看着眼生的人,事后被婧儿赶出去的人,怕也就是此人了。
随着择吉一路往前走,在一条小巷道的转弯处,她抬头便看到前面那名艳如桃李,却凛若冰霜的女子,她记得那女子名叫冷血。
冷血着宫外的装束,大红的曲袖罗裳甚是称肤,在入春的柔光下稍显艳明,只是宫里向来最讲究的便是规据两字,坏了宫规定是要罚的,敢这般不视宫禁无数的人,一向就没有几人。
承制看到冷血后,忙上前揖礼道:“奴才掖廷令左丞择吉见过冷姑娘。”
冷血撇了择吉一眼,眸中不温不火,再次瞅向她时眸中略带不屑,遂罢转身便走,择吉恭敬道:“送冷姑娘。”
承制是掖庭令的左右丞,也不是普通的奴才,尚有着官职可称,在宫里自然是有一些分量的,而这冷血不仅没着宫中的服饰,更是在这宫里并无头衔,可是却让承制这等恭敬,而她怎么也是位采女,即便还未受宠,可落在这冷血眼里竟是不屑?这等的心高气傲,连公主都及不上几分,她不得不好奇刘肇给了冷血什么殊荣。
承制小步走至她身旁,小声对她提醒:“冷血与杜凌是陛下的朋友,现下冷血在周贵人身边服侍,与周贵人亦是情同姐妹,大长秋郑大人与蔡大人都要恭敬待之三分,您要是与他们有什么过节,可千万别硬着来。”
她温温笑笑说:“谢谢公公,这几人的名字邓绥听过,几人为陛下所做之事邓绥也了解一二,虽与他们不熟却也并无仇怨,邓绥谢公公有心了。”承制笑笑,她不温不火又问,“为何公公向邓绥提点这些?公公不是窦太后的人吗?”
承制眉动脸僵笑回:“奴才此前确实是为窦太后办一些小事,好在此前皇后娘娘也没有与奴才计较,只是将奴才赶出了阴府,奴才终只是一名奴才,向来陛下太后说什么奴才就怎么做,眼下一切都是陛下做主,那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奴才就怎么做了,奴才也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不是。”
她婉然一笑说:“宫里的人都像公公这样明白的话,这宫里也够热闹的。”
承制温声笑回:“宫里的人素来就没有几个糊涂的,再来宫里本就一向热闹,从来就没有一个消停的时候,最后能做那人上人的却是少之又少,奴才知道邓采女是大富大贵之人,这才想着能献殷情就献了,将来在邓采女面前献的人多了,奴才也就没那机会了。”
她听后一乐,淡淡笑说:“公公说话倒是风趣,明明是拍马屁的话,却说得真是这般回事,听着让人别一般的舒服,想必这宫里公公也是游任有余了。”
承制灿灿笑回:“只要您听着舒服就好。”
她含笑反问:“公公就这么断定邓绥会大富大贵?而不是短命之人?”
承制躬了躬身,恭敬笑答:“邓采女断不会是那短命之人,邓采女不仅是开国功将高密元侯邓禹大人的孙女,又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表亲,现下做的梦又如此触及皇恩,陛下已命续写史记的班昭大人将此事写进去,现在皇宫有不少人都知道邓采女的梦,那——。”
她听后猛然顿下步伐,只觉一股寒意扫过,不知道这寓意的还好,知道这寓意的只怕又要生事了,刘肇这般显然是在警告她,亦是对她此前无礼的惩罚,显然不管她将来怎么做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