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向慕远行与厌畏远行的心理矛盾
秦咸阳宫发现描绘车马出行场面的壁画,其意义可以与秦始皇“周览东极”,“临察四方”,“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史记·秦始皇本纪》)的交通实践联系起来体会。汉代墓葬中的壁画,随葬帛画、漆画,以及作为建筑材料又兼有装饰意义的画像石、画像砖的画面中多见表现车骑出行的图像。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内棺里有帛画二幅,右侧板上的帛画描绘车马仪仗,现存部分可见百余人,数百匹马和数十辆车。左侧板上的帛画残破严重,除可见车骑、奔马外,又有妇女乘船的场面。广州东汉前期墓葬,又有彩画楼船出土。这些画面一方面是现实交通生活的写照,墓主借此以炫耀交通经历之丰富,显示交通条件之优越;另一方面,画工又通过其作品表现了当时对于交通行为和行旅生活深怀热忱的普遍的社会心理倾向。
秦始皇陵随葬成组造型精美、装饰华贵的铜车马。著名的河北满城汉墓刘胜墓中放置实用的车6辆,马16匹;窦绾墓则有车4辆,马13匹。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遣策”简有关于车骑仪仗的内容,出土木牍7枚,其中3枚记侍从、车骑事。广西贵县罗泊湾1号汉墓墓道东侧有车马坑,出土大部分器表鎏金的车马器30多件。一般墓葬也往往出土象征车马的随葬器物。如洛阳汉墓多有出土铅质小型车马饰明器者,有的在耳室中放置车马饰或偶车马以象征车马厩。河西汉墓多随葬木雕牛车、轺车模型。长沙、江陵汉墓除车辆模型外,还山土船舶模型。
秦墓较早风行随葬车马模型的制度在汉时仍得到继承。《史记·封禅书》关于汉初关中诸祠的内容,说到车马和“木禺车马”用作祭品。汉文帝十三年(前167),“有司议增雍五畤路车各一乘,驾被具;西畤畦畤禺车各一乘,禺马四匹,驾被具”。“木车马”,即木偶车马。《盐铁论·散不足》:
古者明器有形无实,示民不用也。及其后,则有醢之藏,桐马偶人弥祭,其物不备。今厚资多藏,器用如生人。郡国徭吏素桑楺,偶车橹轮。
以车马模型随葬的风习流行民间,显然不能简单归结为“士大夫务于权利,怠于礼义,故百姓仿效,颇逾制度”,人们应当注意到“器用如生人”的原则,分析地下世界的车马明器同现实世界的交通活动之间的关系。所谓“偶车橹轮”,其实反映出世人交通心理的某种变化。《汉书·韩延寿传》记载,韩延寿任颍川太守,“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疾苦”,“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弃之市道”。张晏注:“下里,地下蒿里伪物也。”颜师古注:“偶谓木土为之,象真车马之形也。”韩延寿以“古礼”规范新俗,只能在局部地区推行其教。全社会普遍以所谓“偶车马下里伪物”作为“丧祭仪品”的风习,当然不会因某一地方官员的个人态度而轻易改变。《潜夫论·浮侈》:“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又批评说:“扬名显祖,不在车马。”其实这种葬俗的意义,已未可简单归结为“扬名显祖”,而所形成的社会风习的强大影响,也显然难以用传统道德规范加以拘限了。
分析秦汉神仙崇拜的某些现象,也可以了解当时人向慕远游的交通心理。汉代铜镜多以神仙形象作为主题的图案中,可以看到车马图像。东汉铜镜铭文又常见如下字句:
尚方作竟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敖四海。
仙人“浮游天下敖四海”的传说,表现出在交通事业空前进步的背景下,对“天下”形势和“四海”风物有一定知闻,而自身交通行为却受到某种限制的秦汉人的心理。文物资料中所见汉代画像又多有仙人乘龙骑虎以及驾云车、龙车、虎车、鹿车、鱼车飞行的画面参见王子今:《汉代神车画像》,见《陕西历史博物馆刊》第3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6月。,其创作者的心理背景,也大体是相近的。
《汉书·礼乐志》载《安世房中歌》有所谓“飞龙秋,游上天”颜师古注:“苏林曰:‘秋,飞貌也。’师古曰:‘《庄子》有秋驾之法者。亦言驾马腾骧,秋秋然也。扬雄赋曰:‘秋秋跄跄入西园’其义亦同。”,“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形容神仙出游情景。又《郊祀歌·练时日》写道: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
颜师古注:“先以雨,言神欲行,令雨先驱也。”又《朝陇首》篇又有“腾雨师,洒路陂”句,颜师古解释说:“言使雨师洒道也。”洒道,是防止大型车队行进时土路扬尘的措施。神仙出行亦“先以雨”,说明关于神仙行为的幻想也不能超越现实的交通条件。《朝陇首》为汉武帝“元狩元年行幸雍获白麟作”,“腾雨师,洒路陂”云云,体现交通神话与交通实践往往相交糅。这样,我们似乎有理由认为,秦汉人对于神仙交通行为的咏赞,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自身交通心理的反映。例如《郊祀歌·华煜煜》:
华煜煜,固灵根。神之游,过天门,车千乘,敦昆仑。神之出,排玉房,周流杂,拔兰堂。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神之徕,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
“神之游”、“神之行”的威仪,不过反映了帝王乘舆仪仗出行时所期求实现的效果。又如《天门》:
泛泛滇滇从高斿,殷勤此路胪所求。佻正嘉吉弘以昌,休嘉砰隐溢四方。专精厉意逝九阂,纷云六幕浮大海。
对神行弘远,可至于“四方”、“九阂”、“六幕”的赞颂,其实透露出内心的追慕与向往。而著名的《天马》诗:
太一况,天马下,霑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
深为神秘主义文化所迷醉的汉武帝一方面为神赐天马所感动,一方面又借此自抒“志俶傥”、“浮云”、“将摇举”、“迣万里”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