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依然旧时明月
20787800000030

第30章 花开花落,凭谁做主

迷仙引柳永

才过筓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历史上与歌妓关系最为密切的文人,大约就是柳永了。在他大半辈子的漂泊生涯中,一座座青楼歌馆就是人生的驿站,无处不在的浅斟低唱构成了生命的韵律。《乐章集》中留下了大量的咏妓词和怀妓词,这首《迷仙引》即其中的名篇,它借一位歌妓之口,真切地勾勒出一幅动人心弦的生命姿态,表达了词人的一往深情。

这是位十分惹人喜爱的歌妓,甚至公子王孙们为买一笑而豪掷千金,也被她看得平常了。是什么让男人们如此动心呢?从“便学歌舞”和“千金慵觑”来看,既不是她的精湛技艺,也不是她的殷勤逢迎。那么,是她的年少。所谓“才过筓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恰到好处地暗示出了一种初谙风情却天真犹存的情态。正是这种原初的感性,悄然撩拨开了由灯红酒绿所装饰的人生假面,涤除了欢场中的虚情假意。此时,千金买笑,也许只是男人们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怜。不加掩饰的感性,展示了女人的美丽,但它同时也暴露出女人的柔弱——“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生命是短暂的,美好的年华转瞬即逝。古人将女子比花:“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所以,美丽和短暂,交织成了生命的本质。年轻的歌妓在青春之花开得正艳时,就已经听到了飒飒的东风随雨而来,看到了洛阳城东零落满地的残瓣。

美丽而柔弱的生命,只有依靠温情来呵护。古代妓女们由于不受伦理的约束,能从迎来送往、真真假假之中,体验到温情,并将自己表现为温情的符号,承担着文人的感性理想。一颗年轻而敏感的心,尤其能感到情感对生命的意义。而走马灯一样的“烟花伴侣”所带给自己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境,又一个接一个地在黎明破碎。于是她渴望有一份稳定的情感,能为柔弱的生命遮风挡雨。“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人生陌路上的两情相悦,令人着迷,也令人怀疑,所以,这是一个颤抖着生命恐惧和希冀的呼唤,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又是如此的急切。它是一片风雨之中即将零落的花瓣的呼喊,它的深情和忧伤能够洞穿历史的迷雾,使我们感动和震撼。但是,当这位年轻的歌妓请求怜爱自己的恩客“好与花为主”时,她又能得到怎样的回答呢?柳永并没有给出回应,一个充满了忧伤和希望的乞求,就这样飘散在风中,没有结局。年轻的歌妓在温情中寻觅终身的归宿,而大多数流连于欢场的文人,所寻觅的只是片刻的温情。即便钟情如柳永,所能给予那些深情的回报,也只是一个个愧疚。万里丹霞,携手归去,不过是一个梦幻般的泡影。这个美丽多情的歌妓,将生命的另一重本质——虚幻和无助,呈现在我们面前。

古代文人以家庭承担伦理价值,而从聪慧多情的妓女那里寻找情感的寄托,因此,歌妓也就成了文人情感的化身。诗人对歌妓情感的体认有着不同的阶段和程度。南唐西蜀词中,歌妓们主要是作为寂寞文人的温情体验来体现的,它是文人性情和处境的投影。但在柳永笔下,歌妓的情感减少了即情即景的因素,更加生活化,不再具有放纵、落魄、归隐等象征意义,而是真正的两情相悦,文人和歌妓是平等的情感主体。因此,歌妓的情感被表现得更具体、更细腻,并且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特点:感性,深挚,纯真。如“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孤塞·一声鸡》),就非常直观地展示出一种快乐而隐秘的情感体验,没有其他任何目的;再如“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待时时、看伊娇面”(《菊花新》欲掩香闱论缱綣),其中所流露出的珍惜时光、分秒守护之情,有着前所未有的深挚。而本词则刻意描绘了歌妓情感的纯洁和真率。感情倾诉不是漂泊生涯中的相怜相惜,而是基于青春短暂、“光阴虚度”的恐惧,是一种最为本能的人生姿态。女主人所谓“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其中固然有着身世之感和伦理负疚,但“朝云暮雨”这个典故来自楚襄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它有着一夕相爱却终生离散的悲剧意义。因此,这个典故中所包含的对爱情的本能焦虑,冲淡了世俗社会对歌妓情感的道德理解。由于情感的自然朴实,才能有万里丹霄携手归去这样美丽的憧憬。由此看来,“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仿佛在描述着一个一见钟情的故事,一个充满了幻想的初恋故事,情感意蕴极为单纯。感性、深挚和纯真,使得歌妓的情感超越了道德评价和习俗观念,具有了真实而普遍的意义。

我们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发生在柳永自己身上,但这样的情景对他应该不陌生,并且使他难以忘怀。“已受君恩顾,好与花做主”,它所写出的只是歌妓心灵深处的一个呼唤,而且是一个没有回应的呼唤。年少歌妓深情中的甜蜜梦呓,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时光中。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不只是薄情,它是命运,是歌妓的命运,也是柳永的命运。在短暂而无常的人生中,没有人能够真正承诺什么。注定了的悲剧性,使得这个深情呼唤不能成为事实,只能成为依恋和悔恨的端由,于是也就使这份情感更加纯粹和深挚。所以,它不是一个故事,它是一个人生姿态。从这个姿态中,柳永和我们都看到了自己,这才是它所以令人感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