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惧感、旅游与文化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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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山江苗族的巫蛊世界与惧感(6)

要预防危险的事情,如打官司或者匪患,则要祭“高坡鬼”;因病或见怪,欲求保佑可祭“五姓伤亡鬼(五姓,即苗中的吴、龙、廖、石、麻五姓,伤亡是指他们因伤而死,变成邪鬼)”;与人打官司,就祭“朦胧鬼”,意在使朦胧鬼去朦迷对方;因生病求速愈,或犯鬼怪求速去,即举行“退五鬼”、“白虎”、“退煞”;因病或犯鬼怪,或与人口舌等事,即请巫师退“口舌鬼”。久病不愈,须在山坡上的岔路口有风处祭“风鬼”;

因眼痛求神医治,即祭“茶神”;生奇病或见怪事后,祭“麻阳大王”,还可祭“罗孔”;无子而向神许愿求子后还不生子,则要做“架地桥”仪式,人们认为子在天上,地下架桥,即可下降。

比较学者们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湘西苗族的考察报告和记录,我们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六七十年已经过去了,山江苗区现今的仪式种类没有他们所描述的多,整体的氛围正在慢慢地变稀薄,仪式类型减少、规模也在变小。如椎牛、椎猪、接龙等已经绝迹,只有还傩愿以及其他小仪式还比较普遍。但苗乡的鬼怪观念和仪式程序基本上没有太多变化。

我猜想这个情况的出现,可能一方面是苗、汉巫师已经不知道那么多的仪式口诀了,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人们的需求种类有所减少,毕竟外来文化对苗族的渗透也有几十年了,许多优秀的外来文化能解释的现象越来越得到苗家人的认同与诠释。

当下在山江苗区,巫师暗地里被人延请、避开政府做仪式。举行仪式的人家大都很有顾虑,隐藏着不愿意被很多人知道,一方面怕被人“破法”,另一方面怕被讥笑为思想落后、愚昧不化。然而这种种信仰和仪式,仍然是现阶段很多苗家人精神生活中所需要的。我们知道,宗教信仰具有心理功能和社会功能。其一,它通过解释未知事物并假设世上存在各种超自然力与超自然物,人们可以求助于这些东西也可以控制这些东西来对付危机和未知事物的方法,减少个人的恐惧和忧虑。其二,它起着社会控制和维护社会团结的作用。在一个有着种种保障的,能够查明因果的世界里,人们因为恳求了各种鬼的庇佑,对之进行了抚慰恫吓、或遵循了它们的指示而感到安心。

以我们的观点来看,巫术的施行很有可能并不能奏效。然而,参加巫术的人,不管是巫师还是其追随者,都通过仪式宣泄了自己内心被压抑的恐惧情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一些社会事件做了一些事情,否则就只能束手无策毫无指望。这正如墨菲所言:“巫术通常增强自信心,具有更乐观的倾向,正因为如此它才经常施行。巫术产生了人是自身命运的主人,周围环境的主宰者而不是它的仆从的幻觉。”

我们由上可以看出:在苗乡,驱鬼仪式是一种可以理解而不是另类的东西。它不是一种需要特殊解释的失常状态,而是苗乡社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苗族民间驱鬼仪式盛行不衰,是和它的自身状况紧密相关的:一是历史原因和自然生存环境,苗族大多数被封锁、孤立居住在边远山乡,置身险恶的自然环境,而山地农业自然经济的封闭性也很强,人们与自然环境的交往中,越是封闭内敛,笃信鬼神,心理越容易出现障碍,巫术的作用就愈突出,这就形成了一种循环。这时巫术就有了它的社会功能,“使变改与暴动不易发生和使各种活动更有效率地进行”。二是驱鬼仪式有其概率上的灵验。第三点在于,巫蛊盛行的文化处境和心理处境使得苗族人大都具有较强的暗示性人格,很多时候人们患的病是心理性疾病,属神经官能症的一种。这种病的治疗主要是通过心理暗示和好言安慰。在医者态度和蔼、语言亲切并取信于病人的前提下,再给予病人一定强度的良性刺激,奇迹就会出现,甚至不药而愈。巫婆使用的香灰,就是在这种前提下起“作用”的。其实,驱鬼仪式要产生作用,从始至终都要借助心理暗示以干扰情绪、情感或理智,从而影响其行为。心理暗示或干扰成功,巫技则“灵”,否则无效。

对于生活当中所发生的不幸,人们在把原因归诸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之后,总要通过占卜的方法来加以检验。所以占卜是在神秘观念框架下,通过所问问题的不可验证性,对预言落空的种种解释和对一件有争议的事情或不可知的事情进行解决的实验性行为。山江苗区占卜所借助的工具是两片竹制的或木制的下宽上窄、半弧形状的筶子,与当地汉区使用的相同。人们将这两片筶子甩到地上,根据它们最后在地上稳定下来的三种组合形状——两个平面都朝天,两个平面都朝下,一个平面朝上、一个平面朝下——的象征意义来决定凶吉祸福。在不同的仪式场合人们需要的是不同的组合形状。同一种符号形状可以代表许多事情。这种象征的多样性为巫术执行者的解读提供了空间,同时也代表了实际的社会生活当中事件的多重效果和模糊性。在仪式这种社会剧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到了协调,同时神秘信仰起到了对社会的调控作用。

(四)还傩愿纪实

还傩愿是苗乡最常举行的仪式。凡是碰到人口不安,六畜不旺,五谷不丰,财运不佳,瘟疫横行,以及其他灾厄、与人发生口角或见了怪异现象等等,经巫师卜知触犯了傩神,就要许愿还傩。此外,如没有子女的要求子、家中终年平安无事,更要许愿还傩。

举行还傩愿时,主人要请“巴得卓”(汉老司)和亲戚寨人来家。先在正屋中央设坛,坛上供傩公傩母神偶,坛后贴彩绘五张天王像,讲究点的还要在坛前用彩纸扎门楼,称为桃源洞;巫师做法事有三十节,如安司命、祭锣鼓、安土地等。仪式需要三到七天才能做完。还傩愿各种仪式结束后,巫师收拾用品和主人酬谢的礼物,主人派人伴送巫师返回其家。每过一个村寨,汉老司都必须吹牛角,召他所动用了的阴兵回坛。

到家时又要吹牛角,并念归坛咒。

看一场单独的还傩愿的机会还来得真不容易。尽管它很频繁地被举行,但是我的访谈人出于一些顾忌(其中主要一点在于我的异民族身份,不会说苗话),并不愿意告知我信息,让我参与。因此在我生日这天,正在山********准备吃晚饭时,一听说山江镇周边的古塘村有一场还傩愿法事,立刻放了碗筷匆匆忙忙往外赶,请一位苗乡教师用摩托车载我到那个村里去。

下午五点半我们赶到目的地,又花了近半小时在村寨里行走探问,才找到那个请老司还愿的胡姓人家。我们踏脚进入院落时,法事似乎已即将进入尾声。吞口式土木建筑的屋檐下,进大门的左手边靠墙角处,有一个汉老司搭建的祭坛:一堆小竹片树立着,上面扎着一些纸花,汉老司说那是箭旗。跨入大门走进院落,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土墙上,斜立着五根长约1.8米、不分叉的中细竹枝,每根竹子的上三分之一处绑着一束稻草,稻草上蒙着一张剪有三个窟窿的白色纸花,那象征着五个恶鬼。竹子的下三分之一处一根草绳一路横过去,上面挂着长长的纸花。

这是苗老司搭建的祭坛。苗老司说,在最后他送神打卦时,如果最挨近门的第一、第二根竹子之间的长纸条动了,就表示主家会有人死亡;第二、三根竹子的纸条动,表示主家会进财;三、四根之间的纸条动,表示主家会六畜旺;第四、五根竹子之间纸条动,表示主家会被偷盗。

这次还傩愿主人家请了两堂老司——苗老司和汉老司,两位法师使用不同的语言做法事,使用的器具也不同,但是程序大致是相同的。这两位姓龙的师父告诉我,他们都来自板畔乡,从这天早上九点钟开始做法事,现在已经是送鬼神阶段了。汉老司松金先做仪式,苗老司随后将请来的神鬼送走。

看上去四十岁多点的汉老司松金先唱了一段傩歌,似乎是汉音,但不知确切为何意。他的头上捆着一块红头巾,手上拿着一把师刀(上部为圆形铁环,下部为尖三角的一个铁制法器,环上套几个铜钱),肩上搭绺巾,脖颈处的衣服里竖插一根马鞭(中间起好几个小节的一小根弯形东西,好像是某种植物的秆),之后就一手提公鸡,用另一手拔去鸡颈子处的一小撮毛,用嘴咬破鸡的喉管,放血过后就让主人用开水烫一下,拔去鸡毛,料理干净后整只煮熟,预备用来敬神。松金做法事的时候,旁边的苗老司就回答我的询问,由此我得知这次主人家请两堂巫师还傩愿的缘由:上一回向傩神许愿,希望家中添男丁,这次得了男孩,所以一定要隆重还愿。同时我还得知,这两位师傅经常在一起合作做法事,他们都属祖传,几代人都是学这一行的,如果后代不学的话,据说家畜就会不发,田土收成就会不旺,也还会有别的不良事件发生。

我们正交谈时,汉老司已经歇了片刻,又穿上一件红色的法袍,先吹几声牛角,然后站在铺在正屋中央的一张席子上左右旋转,前后奔突,左手执绺巾,右手摇法器,穿着一双皮鞋的两脚前后急速交替,旋转,不时又半蹲下,头向前突,法器的三角指向地面。跳完这段舞蹈后又打卦。之后,老司将司刀尖的那头插入地下,将牛角穿入司刀上部的圆环中。再次打卦、念咒语祈祷、在神龛前烧纸,老司将红色长袍脱下。巫师说,做这堂法事一定要穿上这件袍子,穿上它才是官,要不别人认不到谁是官。主人家里几个正在上小学的孙子孙女围在一处击打两面小鼓,一个小姑娘提了一面小锣敲打,他们都跟随着一个老者的节奏照学,在座的五六个成年人没有人阻止他们这么做,也没有人对他们的工作表示表扬。

半个小时后,鸡已经煮熟,整只置于一个大碗中,放到大门左侧墙脚处设置的祭坛前,老司唱歌,唱词里提到“傩公傩母”的名称,敬酒之后,将这个祭坛拆掉,烧毁所有物事,如标(小竖竹棒)、旗(大竹片上缠上剪成三角形状的彩纸)、楼眼(老鹰状的彩纸)、乾叉、夹子、铜板,一根卷成了好几个圆环状的草绳。汉老司就已经把他请来的鬼全部送走了。

之后是苗老司送鬼。靠门边、进门右侧的屋内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中央摆着五斤生牛肉。牛肉旁边摆了些煮熟的肉菜和一些乌龟形状的玉米粑。苗老司告诉我,主人家总共要准备五种形状的粑粑来祭祀不同的鬼,乌龟状的粑粑用来祭祀水鬼,磨石状的粑粑用来祭祀山鬼。每一种形状的粑粑要做19个,祭祀30个鬼。巫师坐在桌前的小凳子上一边舞动一条纸花,一边用苗语快速地喃喃,款待鬼、并且和鬼商量。接下来的一场就要把恶鬼赶出去,把好鬼留下来。桌中心那堆牛肉上倒扣五个饭碗,上摆纸钱,刚刚使用过的那一条长串纸花面对着苗老司摆放。苗老司对着这些祭品说话,似乎在和鬼对话,这种对话是询问式的、交谈式的,语速很快,接近自言自语。汉老司告诉我,这些都是古苗语,谁也听不懂,他也只能知道大意。其余的人就更加听不懂了,就是苗老司也不一定全部懂得这些词语的意思。苗老司不时卜卦,语气时而商量、时而威吓。求主家养猪顺利,求五谷杂粮收成好,都要得到阴阳卦才行,最后封卦时,则要得两片阴卦(两片卦向下)才算圆满。之后,苗老司把桌上的五个碗翻过来,左手拿着一根称作“镖”的绕缠了许多细碎纸花的细竹条,问鬼是不是都吃饱喝醉了。

接下来,苗老司将桌子靠着左侧门框跨过门槛,桌子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摆放,生牛肉仍然摆在桌子正中间。桌面的左半边挨着门框放置一块长木板,也是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老司解释说,桌子和木板一半摆在屋里,表示好鬼进屋留下来保佑主人家;一半摆在屋外,表示恶鬼出去。木板上面摆十二个碗装酒,碗下压纸钱,纸钱旁边放一些煮熟的荤菜。桌子的右半边的一堆纸钱上面摆了一个升子,里面装满了米,成圆锥形的米上插了三炷香。苗老司端坐在一个有靠背的矮竹椅上,凳与桌的正中间,放着一块瓦片装了几个火炭。苗老司就全家的人一一向神问讯,询问来年的身体状况和财运。

做完这一节后,苗老司把桌子连同桌上祭品移到院落里,念唱“你喝醉吧,醉得千年不归;你吃饱吧,饱得万年别回”这类的歌词,然后一个一个念来自各个地方的鬼名如水鬼、岩鬼、洞鬼,最后以“你们都走吧,我没有多说的了”结尾。之后撤下桌子,参加仪式的人围拢在一起用手抓菜吃、喝酒。吃了这桌菜的人,进屋前必须先洗口洗手,因为吃过鬼吃的东西,怕不洁净,会将丑鬼又带进屋里去。苗老司于是又到那个挂纸花的地方和那五个中间为稻草、外面蒙着纸的野鬼那里去,先念一段咒语,请各种鬼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去。再看哪一格挂的纸束会无风自动。每一格的纸有所飘动都代表着不同的征兆,给主人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然后苗老司将竹竿砍断、焚烧,仪式就全部结束了。

苗老司使用的法器与汉老司不同:一颗野猪的牙齿(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至今已经有八代了),一枚中间刻有八卦图样的铜钱,一个有柄的铜铃,此外还有几根布条,这些束在一起的布条都是有病孩子的家里送的,据说这样有助于孩子病好。

第二天两位巫师离开主人家,全家老小都要安安静静呆在屋里,苗老司将堂屋大门扣上,口念咒语在门上画符,最后顿一下脚、“呸”的一声,我们就一起走出了院门……

山江苗区封闭的地理环境、传统文化背景和心理处境,使人们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然时常举行一些小规模的无伤大雅的祭祀活动,村级政府一般也不会干预。人们特别笃信语言的巫术魔力,仪式中各种咒语喃喃过后,人们都能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和安慰。根据我的调查,凡是举行这些活动的人家,家里大部分都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家,这让人不由得思考,随着这一代人退出生活舞台,苗寨是否还会有这么隆盛的巫楚古风呢?

山江苗族认为鬼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与己类似的人,需要有好吃的东西,听中听的话,要解脱它们带来的烦扰,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平常爱吃的东西供奉一点给它们,如糍粑、肉菜,并和它们用言语进行沟通。以内外、亲疏、善恶为界线,人们将鬼分成好鬼和恶鬼,与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知相对应。山江苗族认为“麻阳鬼”最凶,最难对付,这和现实是有一定对应关系的。麻阳人中一部分汉化程度高的苗人(所谓“熟苗”),过去多在生苗区走动经商,对待生苗区的人特别凶残、奸诈,两者之间发生的冲突也就更多。人们生活中的这种体验,折射到宗教中,就产生了最凶恶的“麻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