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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崩裂

日上三竿。

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来分柳山庄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传说的臭小子再无孔不入也查不到他会在这里吧。

宫四神清气爽地着衣,心中闪过昨晚收到的调查信息。分柳山庄,虽列于武林而知者甚少,近十年来一直不求闻达。庄主柳别晓性甚风流,有一妻八妾,然今竟皆亡故。育有七子,长子早逝,现由次子掌权,除幺子外品行皆端方,未有劣迹。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推开房门,一妻八妾竟皆亡故,那么小鬼的娘不管排第几号都肯定不在了啊。抬眼见斜面的门扉仍紧闭着,遂悠悠然地晃过去,探望一下“有劣迹的幺子”吧。

“叩、叩、叩。”

没人?宫四有些奇怪,加大劲道推了推,门明明是反锁的。“砰砰砰”地又敲了几声,还是没反应。这么吵的声音就算睡死了也该听到……他目光凝住,小鬼是什么身份,警觉性该最高不过,就算在自己家里这么无知无觉也太反常了!

再不多想,举脚“砰”的一声踹开房门,急匆匆地奔进内室,一把撩开纱帐,被踹得乱七八糟的锦被中,他以为已经横尸在床的拒灵好端端地睡得正香,散落下来的黑发出乎意料地差不多长至腰际,有几缕滑在淡粉色的脸颊上,闭着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睡前应该是哭过一场。嘴角有一点没消尽的淤青,那么单单薄薄的样子,看去竟有几分柔弱可怜。

谁想得到这睡着时女孩子一般的少年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煞?又有谁想得到他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究竟有过什么遭遇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宫四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鬼,你也该起来了吧?怎么说你就算不高兴略尽地主之谊也要起来吃饭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沿坐下,伸手去将拒灵扳过来,于是就见着了,他的另半边脸。

眼睛火烧一般疼痛起来,控制不住忽然由心底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残留的血光映在他空茫的眼中,那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停摆,一片空白。

要过了很久才感觉到痛楚——一点点痛楚,针刺也似。

痛?他居然还有这种感觉,这种他以为早已死去的感觉……原来还在啊。

抬手,宫四极小心极谨慎地轻轻触碰上那道血渍微干突兀地自眉眼延续自下巴的伤痕,拒灵恰巧在这一刻睁开眼来。

不假思索地先挥开他的手,“你找死啊——”下面的话没机会说完,一片阴影陡然沉下来压住了他。

不用多想就可以得出的结论。自昨天回到山庄起拒灵只单独见过一个人,若是夜间来袭不会逃得过他的耳目,何况能在拒灵的脸上无声无息地划一刀全身而退的天下也找不出几个。看此刻未经处理的伤口已差不多凝血,显然受伤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别的解释了啊,就只剩下——那一个人。

“柳微容是吗?”他以为不具攻击性的男人,以为他脆弱得一握就碎,放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下完手后大大方方地扬长而去,所有的伤害在他眼皮底下发生,愤怒迟钝地袭来——他像个白痴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毫无所觉!

“你你你……”拒灵由初醒的迷糊中回过神来,脸色已经是铁青了,用尽全身力气推向脖子旁的脑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拒灵呆呆地将手举到面前看了看,他用的劲道,真的很大吗?

“对我下手就这么狠……”宫四皱着脸捂着撞到床柱的头觉得有点晕,他武功再高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一时倒不及顾及,晕晕地看着他脸上的伤痕,“你不叫人就算了,怎么连药也不上?要是发生感染什么的就糟了。这么长的伤口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下伤疤,凝眸在就好了,这种地方大概是找不到什么神医,为了以后着想伤口没愈合前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喂,我跟你说话你有没有在听?”

拒灵咬牙,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居然这么嗦?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人会跟他说这么多话的,从来——没有的!

他这样一个人,是生是死有谁在意?下人怕他亲人厌他,所谓的同门不过是说着好听,平日各有各的任务,极少相干。这个人、这个人凭什么嗦这么一堆?别别扭扭的,他又没死,不过是挨了一刀,至多有点麻烦,短期内不太能见人而已。

看见他眼底的不善,宫四以为是难过,遂转了口气道:“就算留下点印记也没妨碍啦,反正你是男人,毁了容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将来万一没人肯要你就来找我好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放软了声音,有点昏暗的室内温柔的笑颜衍蔓出根根金色光线,一时间不设防就被纠缠了五脏六腑,“所以,真的不用难过哦。”

“我想问的是,”受不了这样被居高临下压制的弱者姿态,更受不了心底由那笑颜而生出的诡异感觉,暴躁惯了的少年坐起身来习惯性地以恶劣的口气回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难过了?”

“不难过吗?”他开玩笑似的再问一遍,“真的不难过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个人是白痴吗?一直问这么蠢的问题!“我不难过、不难过、不难过!”

“你的伤口裂开了在渗血。”宫四一边后退一边提醒,“不要激动!我完全认同你的话,你现在很开心。”他退到外堂,又探头进来,“小鬼我真的不想管你,但是绝情的杀手、跋扈的恶霸、任打任骂的受气包——你不觉得这三重人格的跨度太大了吗?我没有咒你的意思,但是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疯掉!”

“我高兴!”一个瓷枕砸过来。

“那当我没说好了。”伴随着瓷枕碎裂的尖锐声响,说这句话时宫四人已在门外,他原来站的地方是一地碎片。

室里,拒灵慢慢地伸出手捂住脸,泪和着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惨烈若斯。

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被这个人说准。

宫四顶着太阳已在成元镇晃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晃荡到完全绝望的时候他随手抓住身旁一个路人问:“请问你们镇上的人都不生病的吗?”

虽然被这么鲁莽拉住感觉有点不太礼貌,问的又是这么奇怪的问题,但面前青年笑眉笑眼看上去实在舒服,路人也就不计较地回答:“生啊。”

“那为什么?”宫四前后看了看,“我找不到一家医馆?甚至连药店都没有?”

“噢,”路人恍然大悟,“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儿的大夫就是分柳山庄的柳四公子,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柳四公子的医术很高明,人品也不错呢,你快些去吧。不过——”

“什么?”

路人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这青年看上去真的很好呢,实在不忍心他病没治好反而带了一身伤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如果你在山庄里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记着一定要掉头就跑,不要有任何犹豫,那是柳家的七公子,他的脾气有点……古怪。”

“是这样,我记下了,多谢提醒。”说完宫四微笑着转身离去,

连背影也这般优雅好看,比之柳四公子毫不逊色——路人赞叹地想,视线往下移,只是不知为什么身侧的拳头握得那么紧呢?唉,也许是在为自己的病忧心吧。

宫四径直回了分柳山庄,没费多大工夫找到了柳四的地盘。满院子铺晒的各色药草昭示了路人所言非虚。柳四正蹲在台阶旁的一堆药草前不知翻检着什么,闻得脚步声转过头来,“四少?”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我正想着稍迟去探望一下呢。昨晚睡得还好吗?不知分柳山庄有没有招待不周之处?”

真的是很完美,完美得任何时候任何人都绝对挑剔不出一丝破绽,完美得——几乎像是一种病。宫四走进去,“睡得是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早上被一张鬼脸吓得再也睡不着,还得跑出去找大夫。”

“四少做了噩梦吗?”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暗讥,柳四认真地问,一边就走过来,“我先为四少把一下脉吧。”

“明容兄,”一任对方搭上自己的腕脉,宫四微笑着,“你真不知道我的来意吗?还是你看不出,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由脉象看来,四少的心情似乎是不太平静,不过身体康健得很。”

“你救不救拒灵?”单刀直入再不给一丝回避余地,他确实很不耐烦了。

“什么救不救?老五那一刀很轻,要不了他的命。”柳四也干脆摊牌,“这是分柳山庄的家法。四少,如果你有一个好好的家不待,偏要跑出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偶尔回趟家还搅得整个镇子鸡犬不宁、麻烦你事后挨家挨户去赔礼的弟弟,你能怎么做?”

宫四朗然地笑笑,“我不管这些,也没有插手柳家家务事的意思。我只知道,我答应过大哥照顾拒灵,现在他在我的看管范围内受伤,我就不能袖手不理。你也知道我大哥是多么恐怖的人,我没那胆子对他食言,所以我只问你,救是不救?”

“策公子?”老七那种身份和宫四少扯上关系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背后居然还有个之于整个江湖像深不可窥的传说的——策公子?柳四心思电转,这么看来他们的消息搜报显然还有不小的空缺啊。

“明容兄,”宫四凑近他,“你暗恋我吗?”

“啊?”柳四呆住,一方面是怀疑自己的听力,另一方面是觉得凑过来的那双凤眸——近看真的是漂亮得有点让人失神。

宫四垂下眼,“你干吗握着我的手不放?”

“啊!”柳四甩火炭一样甩开去,完美的面具罕见地有了一丝裂缝,“抱歉!时辰不早了,四少差不多该回去用午膳了。至于我七弟,就不劳费心了。”

“你的意思是不救了?”宫四不笑了,他那样俊俊俏俏的一个人,即使板起脸来也没什么威慑力,看去仍然是很好说话的样子,柳四没见识过他的出手,大意地点头。

“拒灵的兄弟我已经见过四个,如果没看错的话,以半途遇到的仲容兄武功最高,体力未损时大约可跟我打个平手,放到江湖中绝对是一流高手,而明容兄你,”宫四又露出笑容,明亮得不像话,“大概能吊在二流的末尾是吗?”

柳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四少好眼力。我的时间大半都虚掷在医书上,武功确非所擅。”

“那真是遗憾了!记住啊,”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逼我的。”

身子呈直线飞出去,撞上院墙又摔落到坚硬的地面上的每根断掉一样的骨头,真切得彻骨的痛楚终于让柳四意识到:他被打了。

这只是序幕。

良久之后,宫四拍拍衣服走了。

“虽然是顺着希望的轨道发展……”柳四躺在地上,向着晴朗得万里无云的天空苦笑,肿得睁不开的眼却慢慢渗出泪来,“但是,被打成这样也实在太不甘心了点。”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宫四赶回住处,决定索性带了拒灵到姑苏去求医,日夜兼程的话两天也就到了。再怎么不将世事放在心上,小鬼因他的大意而毁容却是事实,这份责任他推卸不得。

冲进内室,拒灵已经不在床上,披着外衣坐在一面铜镜前,用左手拿着棉签沾了旁边白玉小碗里的褐色药膏想往脸上的伤口抹,但手抖抖的总是抹到别的地方去——他被踩断的右手指骨还未恢复,左手在昨天刚进家门时的“招待”中也受了伤。

宫四一怔:他真是昏了头了,白忙了这半日,竟忘了小鬼自己通医术的事!算了,就算说出来也得不到什么感激而只会被嘲笑“活该”吧。

“我来帮忙吧,”他一手取过——其实就是抢了棉签,“你这样出门会吓死人的。”

拒灵冷冷地瞪他,动了动僵直的手指,“再有第三次的话,就准备横着出去。”

“什么?”宫四不是很在意地问,被威胁的次数太多,纵然是出自毒灵之口也早不觉得有什么威慑力了。

“敲门。”强抑着什么的语调,“嫌命长的话下次尽管再横冲直撞地闯进来。”

“失礼了,我会记住的。”

太合作的态度倒让拒灵一阵发呆,“你心情不错?”

“有吗?”停顿一下,宫四从旁边的铜盆中拧了布巾先擦尽他满脸的药膏,然后拿棉签向他脸上的伤口涂去。要说明的是他真没做过帮人上药这种事,这一抹的力道和往墙上涂抹什么东西实在是没什么差别,因此接下来,拒灵的惨叫声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你存心报复是不是?!”

“还挑三拣四?我肯帮你就该偷笑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还在变声期吗?”

“只有你这个白痴才会二十岁还在变声期。”皱着眉压下声来尽量避免牵动脸部肌肉,含含糊糊吐出的字句,宫四注意了才发现很奇异地没有一丝男子的浑厚低沉,如同他尖叫起来也毫不粗哑,反而是要刺破人耳膜的尖锐。

是有点奇怪嘛。宫四尽量放轻了手劲抹去,不意外地看到拒灵仍轻微皱起示意疼痛的眉,但因在忍受范围内而只是抿紧了唇未加抱怨。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很快上完药,拒灵伸手拿过铜镜,晕黄的镜内的脸因为洗去了血迹而不再那么狰狞,丑陋却是必然。空空的目光穿过了铜镜不知落在何处,心里有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痛,只是空,心脏的位置像被开了一个大洞,风呼啸而过。

连五哥也……回想利刃初初落下的刺痛,和连同落下的泪。为什么啊,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为他好”,他真的让人失望至此吗?真的是不该存在的人,所以最好还是死掉吗?

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想去保护的人,为什么……这么希望他死呢?

“你这里……”

宫四僵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两眼紧盯着忽然平贴过来在自己心口处的苍白指掌,一动也不敢动,吓得连说话都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又、又怎么了?”这小鬼的手怎么会这么冷?那股凉意隔了单薄的夏衣直渗进来,真的很不正常。咳,不管怎么样,要害被这样危险的人物掌握住,实在是没什么保障,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你这里,会不会痛?”

“不会啊。”宫四随口应道,凤眼警觉地眯细。这小鬼现在的状况,似乎不太对劲。

“当然了。”少年的面容平静得近乎祥和,声音细细小小的,是那种——绷紧了似乎用一点点力就会扯断的细小,“因为你没有一个发了疯的娘,没有一个不认识的爹,没有一堆见了面就拳脚相加的兄弟,不用笑话一样隔几个月去扮一次恶霸,想做的事情从来无法做,想得到的东西永远得不到。这种被诅咒一样莫名其妙被所有人当做眼中钉的日子——也许,顺从了大家的愿望也没什么不好吧?本来从出生就一直是多余的存在——真的消失了,反而是皆大欢喜的事呢。对你而言,当然也是这样吧?”

果然是想自我了断啊。长久以来的重压,至亲之人的唾弃,不见天日的身份,本来就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事情,种种不堪汇聚到一起日积月累,再出现一个导火索,就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天……

怎么说好呢。宫四垂眸看着他的手,还是一样,只能以旁观者的姿态漠视着事态的发展,清醒地明了每个利害因素。很努力了,这一次,以为会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原来,会痛也不代表什么吗?看着这个他以为已经变得重要的少年痛苦至崩溃,完全不能融进去的自己——还是一样。

“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好不好?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他将椅子向前挪了挪,一只手伸过去掩了那双没有焦距的眼。没什么理由,就只是不想看到那种眼神而已,那种他不照镜子但是知道常常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对自己好一点吧,小鬼。连你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话,还指望别的什么人?何况你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

“骗我!”

“我没骗你。”宫四有点佩服自己了,这么白痴的对白他居然能说得很顺口。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不是我,二哥他们怎么会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镇里,他们本来都是那么杰出的人,可是我毁了所有人的前途——这种很不想很不希望但没办法弥补的错误!”快哭出来的样子,是他刻进骨子里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怎么原谅?要拿什么原谅?”从头至尾的错,要——怎么原谅?

“以你保护他们的实际行动啊,不然怎样?”这种理由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宫四自己知道,却也没办法。他不能融进别人的伤痛中,就也找不出什么强有力的说辞。想想觉得还是转移话题,“除了愧疚,你是不是很喜欢你那些哥哥?”

迟疑了一会儿,掌心有羽翼般的东西扇了一下,柔软得让宫四怔忡了一下,心里竟似也跟着一柔。是小鬼的睫毛吗?没注意过,很长呢。

“你知道?”

“没有感情的话,哪里来这么强烈的愧疚?而且在路上,那是货真价实的以命相护啊——也可以算做送死吧。”

“是呀,”依然是纤纤细细的声音,“但是我从小崇拜到大的哥哥们,却也是从小就希望我死掉呢。我记得——是六哥吧,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往我床上放赤炼蛇了。”

糟糕,越来越不对劲了。真头痛,要是大哥在就好了,骗小孩子这种事他最在行了。对了,正好可以乘小鬼神志不怎么清楚的时候问点内幕嘛!根本没有“乘人之危”这个概念的宫四小心掩起笑容,“那你后来是怎么会去孤鹜门的?认识我大哥——就是纵月又是怎么回事?”

“纵月最好了,我所有的哥哥都不肯对我笑,只有他肯,他主动对我笑,那么好。我看见他笑就不怕也不想死了,可是后来他却死了,我在乱坟岗守了一天一夜,他还是冰冷冰冷的,连他都死了……这个世上,这个世上还有谁是不可以死的?”还有,谁是不可以杀的?!

这个,也不能算完全的答非所问吧。宫四暗忖,起码他知道了两点:第一,小鬼那天看见大哥吓成那样是以为他死了;第二,大哥以前果然在孤鹜门待过。

“咦,你不会就因为大哥对你笑过,从此就对他死心塌地吧?”

“嗯。”

“天!”宫四收回手改掩住自己的眼,一时间真的不忍再面对面前的少年。这么简单就被收买,看上去那样骄傲不可一世的人骨子里却卑微到可悲的程度,别人一点点无心的好就记到老死。他不知道宫无策是怎样的人,不知道他心中很重要的笑容对那个人是多么廉价的东西,永远和善可掬的策公子对着一只狗如果觉得有算计的空间也照样可以笑得很让狗心动的。

但是,就是这样的东西却是他最最珍贵的宝,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中,大概所惟一得到的善意就是这个施与者已根本不知忘到哪里去的笑容吧?要被怎么样的伤害后,才会变得这么……可怜?

所有人都不肯对他笑——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这句话承载的不是伤痛,而是绝望,灭绝的希望。宫四勾唇——而他,这种荒唐得想大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的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心酸?

他捂着眼的手没放下来,一时失去了再问什么的兴致。

思绪翻转,不过一天而已,已经觉得来分柳山庄的决定不如想象的英明了。避世桃源的假象下波诡莫测,平凡小镇上的普通庄户——大概是在这种不起眼背景的衬托下吧,总觉得柳家几兄弟实在是杰出得扎眼了点,那种品貌态度无论如何跟“平凡”搭不上边。而且,他的到来似乎改变了某些事情,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一定有什么被改变了,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

在拂心斋正处多事之秋的时候来锳这一趟浑水委实不智呢,大哥去了那个要命的地方谁也不知几时回来。时间一长,拂心斋内虚的状况若是泄露出去,二十八分行的主事们等这机会大约等得眼都穿了,届时那一盘乱局才是够瞧。

于情于理都不该留下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传说”之言不过是搪塞小鬼的借口,如何搪塞得过他自己?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回去部署不分轻重徒自和个小鬼牵扯,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呢?

仿效刚刚拒灵的举动,眼睛在掌心里眨了一眨——眼睫刷过手心,没有感觉。果然呢,刚刚那一瞬间逼入他心底的柔软只是错觉吧,他怎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有点可笑,曾经毫不犹豫舍弃不知在哪个角落发霉的东西,现在却又反悔想找回来。这样没有喜怒哀乐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悲伤难过,却也同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真心喜悦。

放下手,第一次完全睁开的凤眼,找不到焦距——

心口的凉意忽然消失,宫四定睛,看到对面少年满面通红很失措地盯着自己的那只手,翻过来掉过去,举起又放下,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的样子。

手足无措——脑子里直觉立即就反应出了这样的词语,从没想到可以看见如此生动的注解,想掩唇已来不及,一发不可收拾地瘫倒在椅子里。

“很好笑是不是?笑吧笑吧!”笑到七窍流血最好!再怎么诅咒也化解不了心头的郁闷,拒灵呻吟着闭上眼,这回他真的面子里子全丢尽了!神经兮兮的,怎么会在这个根本不熟的人面前失态至此?这样以后他要怎么板得起脸对他?

“不是,呵呵是很……呵呵——可爱啊……”

“可爱?”因为陌生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是什么意思,拒灵继之讥讽地挑眉,“在我顶着这道伤疤的时候?在你知道我有多让人避之惟恐不及之后?可爱?你以为我笨到连赞美和讽刺都听不出来吗?”

“你本来就很笨。”半点面子不给他留的青年笑瘫在椅子里,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丝毫没有形象的举动,由他做来却偏偏有一种嚣张得很“理所当然”的感觉,眉眼愈加灼然起来,“而且笨到善良的地步。”

如果说前一个词只是让拒灵觉得有点不敢置信,那么这个评语就只能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你吃错药了?”善良?这个人居然说他善良!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是没尝过他的手段,不是没见识过他连同门也下得了手的凶残,既然说这样的他善良,那地狱里就不该有人了!

“我猜,”宫四一指点住他的额头,“以往你每次杀完人后肯定会有三天睡不着觉吧?”

“是五天……”呆呆地答完后拒灵才火烧一样跳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

“说了是猜的呀。”不过没想到这么神准就是了。宫四也有点惊讶地坐直身,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你骗鬼去吧!说,是谁告诉你的?”拒灵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他还会抱着枕头缩在被窝里发抖的事是不是也泄露出去了?

“我说真的,你想想这种事我能问谁?除了你自己应该根本没第二个人知道吧?”

也对!他发抖的时候旁边当然不容人观看。想想还是不甘心地倾身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说,你还知道什么,通通都给我说出来,有一丝隐瞒我要你好看!”

“放肆,也要有个限度的。”

“什么?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我说……”轻柔的嗓音流泻出蓄势待发的紧绷,那是备战的姿态,“我不习惯这样和人说话,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一指轻轻点出去,落在他的眉心——

“轰”的一声,拒灵连人带椅向后栽倒在地,始作俑者同时飘身闪出门外。

庭院里有一株腊梅。

一株货真价实正在怒放的腊梅,秀秀气气地亭立于各色杂花乱木之中,幽香四溢。

宫四抬头看看天上那轮烈日,有些炫目地忙低下头,现在是初夏。

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显然还是出来迟了一步。想靠近一点欣赏那株凭空出现的奇迹,考虑了片刻还是作罢。这里连棵小草都不是善辈,现在中了毒的话,绝对不要指望小鬼会救他。

暗香浮动,也是货真价实的腊梅的香气。宫四出身拂心斋,但对花花草草什么的一向没研究的兴致,旁人敬之重之的花中奇客在他眼里不过是花形不难看味道不难闻而已。宫三的评价是这个人周身全是懒骨寻不着半根雅骨,语虽刻薄,却连宫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此言不假。

唉——很不想去想啊。但是,会劳民伤财下偌大本钱在这种无聊得毫无意义的事上,确实是只有“它”了。

务必使每一次出击如传说一般盛大绚烂而不可想象——这种连他听了都觉得十足有病的宣称就是传说的所谓最高宗义。

“这个,大概只是开始吧……”实在低估了对手,落脚的第二天而已,不但行踪被摸透,连通牒都送来了。臭小子,好了不起吗?接下来不知会是怎样的盛大招待——

天空传来奇异的哨音,心念微动刚欲仰头,一只肥肥的灰鸽扑簌着翅膀俯冲下来,降落在他的肩头。

“是小白啊,辛苦了,胖成这样难为你还飞得动。”唠叨着取下绑在鸽腿细管里的纸条,灰鸽绕着他飞了一圈后振翅离去。

展开纸条——

混蛋,我去孤鹜门,大哥有万一,你陪葬。

字迹极草,却可看得出纤细的笔意,落款是宫无释。

宫四很用力地叹气,很好很好,事情全凑到一堆来了。他干吗多事告诉老二改由凝眸护送大哥去孤鹜门的事,也不知在穷紧张什么,还放下拂心斋的千头万绪跑了去。就算大哥武功全失,就算去的是凶险极地,那种人——不,那种怪物也绝对会一根寒毛不少地回来。

“骂我混蛋就算了,还叫我陪葬……”再瞄一眼纸条,揉成一团已经准备销毁了,“昨天小鬼也这么说,这个词很威风吗?可惜宫四少的命宝贵得很,不是随随便便给什么山庄什么人陪葬用的——”收紧的五指忽然顿住,唇边仍勾着抹懒懒的笑意,展开手极细致地将纸条抚平,褶皱中模糊地看出两重折痕。

表示什么呢?

“呀,看来我已经不是第一个阅读者了。”微弯的笑眸灿烂一如夏日。

只是捷足先登的人似乎不怎么细心呢。

日华子居。

柳四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柳五在帮他背上的伤上药,目前分柳山庄的实际掌权者——柳二负着手没什么表情地立在一旁。

柳四半闭着眼复述之前发生的事:“……所以,就是这样了。”

“四哥……”柳五笑叹,白生了一副聪明相哪,“你真以为他是因为你不肯救老七才出手?”

“难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你没有,我有。”柳五擦至另一片青紫,温润的眸子闪过一抹凶光,宫凤凌出手未免太不知轻重了,“只怨我们是亲兄弟,生得最是相像,我在宫凤凌的眼皮下毁了老七的容,他自是恼怒,不能对没有武功身体又弱的我出手,自然要拿你泄愤了。所幸我没赌错,再怎么冷心冷血,终是忍不得旁人在他的领域内犯事。”

“若是为了你,”柳四脸埋进枕头里咕哝,“倒也罢了。”

他后半句吐音模糊,柳五没听得清,也没在意,只当他是抱怨,遂道:“要不是如此,我也不犯着亲自帮你上药,你院子里的下人都粗通医理,做来原比我妥当。”

柳四猛地转过头去,目中怒火大盛,“你想让那些人碰我?”

很久没看到四哥这般吓人的眼神了……柳五暗叹,温笑安抚:“我一时失言,忘了你不爱外人碰触。你若怪宫凤凌出手太重,捡个时机我告诉老七就是……”

“你想害死他吗?”一直没说话的柳二打断他,“这主意原是你想出来的,现今你若再令得老七害死他,这出戏怎么唱下去?”

“老五,”柳四也瞪他,“我早告诉过你,你自己也知道身子弱,闲时就莫费心机,你那点心神哪经得起成日虚耗?非得掏空了才甘心吗?我若非不如你聪明,这次的事根本就不准你搅进来。”

“四哥你太看得起我——”

“我也是智不及你,不然也不会允你来做。”柳二平静地看他一眼。话说回来,若不是老五,只怕也没人下得这辣手,他们几个,终是优柔寡断了些。

寡不敌众,柳五只有苦笑,放弃申辩。

“你们也太看小了宫凤凌,老七手段虽狠,未必狠得过他。纵能伤了他一分,必被还以十分。他虽护着老七,论起来大概还是他自己的命要紧些。”

“这点才真的未必。”柳二道。身为分柳山庄的掌权者,论威仪他并不比其他兄弟出色什么,言语也不多,但每一说话,便由不得人不听不信,“就算要他现在去死,只怕他也不会反对什么。我总觉得,只为宫无策的托付就做到这种地步,与他凉薄的性子实在不符。也许有目的的并不只是我们,他似乎也想得到些什么,或者是,想找到些什么——”

他不再说话。柳五知道这代表他想说但是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柳四又半闭回眼,要无时不刻地扮出那种完美样貌已经耗去他一半智慧,剩下的一半思考不了太深入的问题,便索性不去伤这脑筋。

“想得到……”柳五若有所思,“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而老七有的?”

柳四不耐,“你又伤神,这有什么好想的?他生死都不介意了还会想得到什么?老七又有什么能让他图谋的?他别惹得笨蛋老七不耐烦毒死他就好了——”

柳五动作一顿,沾药的指尖不自觉着了力按下去。

柳四青肿的脸形顿时扭曲,口一张用力咬住软枕——不能叫!不能毁掉他为人兄长的尊严!

“四哥,多谢你。”柳五未察觉他的异状,有点激动地笑,“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们的目的终于快要达到了。”

“……”柳四的痛楚还未过去,,虽然很想问,一时却无暇开口。

柳二问:“怎么说?”

“宫凤凌跟老七不一样,他不是真的想死,只不过是不介意而已——他没有求死的意志,也同样没有求生的意志。简单地说就是‘看开了’,本来没有什么不好,”柳五慢慢地道,“但是他看得太开了——他自己必也是察觉到了这点,再这样下去,他没有第二条路,不用别人逼他,他自己就会也只能去死。”

柳四木然。他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他知道他不如老五聪明,但是像这样笨得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不问,他死也不要开口问,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

于是柳二再问:“你的意思是——”

“打个比方说,”柳五微笑,“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四哥,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柳四喜悦,他一高兴也不觉痛了,脑子也灵了,“我明白了,宫四是想找个支柱对不对?他不想去死,但又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其实并不想看得那么开,是不是这个意思?”

柳五点头,“我是这么猜的,不管他现在把老七当什么,总之我已经让他跟老七的伤扯上关系,短时间内他脱不了身。”

柳四一凛,“对了,那你这段时间最好别出门,你虽然告诉了他不会武功,但是那种从不照规矩办事的人难保……实在凑巧碰上了,你不要管他什么脸色、要不要出手,先叫救命。”

柳二道:“只怕没用,我们没人是他对手。”他看了无言的柳五一眼,“我先走了,好生照料老四。”

他出了居室,柳四开始挖空心思另想对策,闷了半天,才觉得柳五也没说话,不由问:“你在想什么?”

“想着怎么把这笔账讨回来。”

柳四一呆,“你为我不平我是很高兴,不过有这份心就够了,不用太认真算计,伤神又伤身。”

“不讨回来,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柳五慢吞吞地继续帮他上药,“四哥你知道,我睡不着觉身子会更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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