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凌晨,邢枫突然醒来。
每次醉酒,她都会在凌晨醒来。窗外天空仍然暗淡,星光微弱。苍白的月牙儿还在半腰印着。微弱的晨光在东方闪耀。
这是一天之中最凄清冷落的时刻。
那一瞬间梦境还历历在现,所以人的感觉分外的寂寞和惆怅。
她忍受着无边的寂寥。就像过去一样,她总是忍受着。
青哥哥,林青偷偷潜回邢家,取走隐藏得很好的金钱珠宝,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她离开了北河口。林青说,官府的人开始很是重视,天天到邢家勘察,仵作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然后突然一天,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再没人提起此事,好像那染红土地的血是朱砂一样。相信杀害她全家的人很有势力,甚至能买通官府,将一切遮掩得干干净净,简直像下过雪的土地一样干净。他说不能让仇家知道她还活着,他们一定会斩草除根。他们离开住了几乎有一辈子的家园,开始流浪。
后来林青染上了风寒,因忙着赶路,没有请大夫看病好好调养。等他们终于安定下来,才知道其实是肺痨。
拖延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最后还是死了。
于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原本是众星捧月的大小姐,突然如丧家之犬逃命,突然连最后一个人也离开她。
她刚要起身,头上掉下个东西。拿起一看,原来是条雪白的毛巾,可能是浸了雪水,特别的冰凉。
一把黑黝黝的头发靠在她的床边。
察觉到她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迷离,问:“你好些没有?”
“我又没病。”
“还没病?”青湖很是认真地说,“你明明感染了风寒。”
邢枫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明明是喝醉了酒,什么感染了风寒?她没好气地问青湖:“何以见得?”
青湖扬扬得意地说:“我一路上看了不少的书,医术上说,望闻问切,我光凭望就知道你感染风寒。你脸色通红,不时冒汗,还时有呓语,这都是风寒入骨的征兆。”
“嗤。”邢枫受不了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装模作样,她说,“我说了什么呓语?”
“喊冷。”
“我身上的被子,还有毛巾,都是你搭上去的?”
青湖点点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盖被子,我冻死了你不是解脱了?”话一出口,邢枫就后悔了,她何必把话说绝?她有必要说这样难听的话吗?
而且,有必要提醒他吗?
青湖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遗憾地说:“我的确还很幼稚,根本没考虑到人和狐狸是不一样的。狐狸不盖被子不会冻死,人不盖被子就会死掉。”他打算把这个道理记录下来。
邢枫叹息,“为什么……”
为什么他外表看起来成熟俊美,实际上却像个孩子一样。
她和所有惨遭变故的人一样,常常会埋怨命运的不公。现在看来,命运对她是太不公平了一些,明明已经失去所有的亲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使出阴毒的招数制造出蛊狐。这只蛊狐就应该聪明冷酷诡计多端到让人齿冷的地步。可为什么他不但不能帮她出主意,还经常让她生气呢?
她原本是冰山美人的脸上增添很多表情,在青湖看来有点像想笑。于是他禀着凡事不耻下问的精神说:“你感到很庆幸吗?”
“有什么可庆幸的?”
“因为不管怎样,我昨天还是给你盖上被子了。”
不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了吧。邢枫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对人翻白眼了。十岁以前的邢大小姐每天眼睛翻得几乎掉出来,这个特长她已经遗忘很久了。
“你出去。”
“为什么?”
“不准问为什么,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
“那好吧,可是到底为什么?”
“我命令你出去。”说着念出一段巫文。
青湖轻飘飘地从窗户掠出去,云朵一样轻柔潇洒。在他消失在她眼前之前,她吩咐:“跟踪向擒昆,找到他的弱点。”
向擒昆好赌。
他很有钱,身边有数不清的侍妾,个个如花似玉。钱和女人已经不能吸引他。女色和金钱,就像一日三餐饭一样,为了生存下去一定要吃。但是怎么变换花样总有吃腻的一天,可是为了生存下去又不能抛弃掉只能继续吃。
如果追求刺激,刀口舔血的生活最刺激,但是他又不愿意为了刺激丢掉老命。
既然钱和女人都滚滚而来,用它们做赌注偶尔豪赌一场是很有意思的。
向擒昆去的赌场非常有格调且有档次。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着脂粉的香气,温暖得好像到了另一个地方,凛冽的上等美酒香气四溢,穿着薄纱衣裙的美女们穿梭于男人之间,为他们提供各种服务。
向擒昆根本不在意这些额外的服务。他和最上等的赌徒一样,只专注于赌上。况且那些女子中有些还是向府的旧相识,他最爱新鲜,已经吃过很多次的菜是绝不会再放进口的。
他径自朝二楼走去。
二楼的地面上铺设着豪华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图案繁复精美,桌椅陈设昂贵而古香古色。一楼的庄家都是训练有素的美女,二楼的庄家则是训练有素,技术精湛的中年男子。几个老朋友等在上面。几个人波澜不兴地玩了几把。赌注在百余两银子上下,不多不少。
向擒昆开始感到乏味,楼下隐约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发生什么事?”面前放着琥珀美酒的赌场主人庄五爷问。
“底下来了两个豪客。一男一女,手气很好,已经赢了很多场。很多客人跟着他们下注,庄家连赔,有些支撑不住了。”
“哦?”庄五爷面色一沉,说,“他们有无出千?”
“没有。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都没看出来。应该是绝对没有。”手下说话很小心。
“这个……”
“我倒想见识见识,不如请他们上来,和我们几个赌一把。”向擒昆来了兴趣。
“好。我也很久没见过赌技精湛的人了。”庄五爷点头。
所有人都盯在上来的两人身上,露出惊艳的目光。
除了向擒昆以外。
今天青湖身上一袭剪裁得体的华丽长袍,雪白的脸上五官精致如浓墨描绘而成。气质高华如仙人下凡,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高贵优雅。
而邢枫则是白衣长裙,苹果绿色的长裙曳地,行动时如同水波流淌。
她脸上脂粉未施,毫无首饰。但那双寒意四溅的漆黑眼眸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比任何首饰都要夺目。
他们身后跟上来十名美婢,盘子里堆积的筹码让庄五爷立刻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就下楼兑钱,这一个月赌场的赢利都要送给他们了。
“听说二位赌技很不错,我请二位上来,和这几位爷玩一把,如何?”庄五爷希望他答应。
“好。”
邢枫点头,说:“但是我要挑选对手。”
她双目望向向擒昆。
向擒昆根本不想和他们周旋,恨不得立刻回家,忙说:“不了,今天乏了,你们还是和其他人玩儿吧。”
“如果是别人,还是算了吧。”邢枫作势要走。
“向爷!”庄五爷忙拦着向擒昆,说,“今天难得大家高兴,好歹玩上一场。”
庄五爷算得上向擒昆的老朋友,有时候向擒昆赌大了他会一声不响地把向擒昆输掉的银票塞回他的衣襟。向擒昆不想得罪这会做生意的老朋友。
“好吧。我就勉强来一局。”
庄五爷摩拳擦掌,说:“我来做庄。”
庄五爷从小就是赌徒,没学写字时就学赌博,到十六七岁时技术已经很精湛,简简单单的骰子到他手里像活了一样,他要什么点数就会出什么点数。他要狠狠杀这两人的心气,输赢在其次,要是他们赌上了瘾,天天来这儿玩,带着客人一起下注,他还不赔死?
所以他打算偏帮着向擒昆。
“请问二位喜欢玩什么?”
“不要那些花样。”邢枫说,“我喜欢玩简单的,大的。就赌大小。一局定输赢。”说着她将所有筹码堆到桌上。
向擒昆大吃一惊。
这些筹码算来起码有两万两银子。他家当的十分之一拿来赌?他没豪爽到这地步。
“哈哈,好手笔。”庄五爷称赞。
“没什么,还有更多的。”青湖上前一步,越是走近,他的容貌越是眩目。他张开手心,上面放着一块翡翠。
连庄五爷这见多识广的人也觉得呼吸一窒。
众人更是惊呼。
那翡翠通体淡绿,颜色均匀,如一波湖水盛在他的手心,透明一样,透过碧绿的柔波可以清楚看到青湖手心的掌纹。
“看来大家都是识货之人。它的价值我就不多说了。”邢枫傲然一笑,说,“再拿出来。”
青湖把翡翠随随便便地丢到筹码里,众人都觉得心脏要跳出嗓子眼。
他将腰上系的布袋解下,随手将所有东西撒到桌子上。仿佛星辰陨落人间,桌子上堆了不下五十颗夜明珠,颗颗有鸽子卵大小,散发着柔亮的光芒。
他索性又将头上发簪取下,一头长发流瀑般滑落腰间,手上的白凤簪白玉做成,凤嘴上是九连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显然是用上等白玉整体凿成。最难得的还是凤眼的两颗红宝石,比鲜血还红润,闪着动人的光泽。
“这些一共值多少钱?”
“三十万……不……四十万……简直是无价之宝!”庄五爷口干舌燥,话也说不连贯。
“不用算那么多,就算二十万两银子吧。”
向擒昆手心全是冷汗,“我恐怕跟不起这庄。”
“向先生太过谦了。难道向爷的家产值不了二十万两银子?”
“这……”向擒昆心里一跳,他们连他有多少银子都知道?
“如果向先生赢了我,所有的东西都请拿去。”
向擒昆的嗓子疼起来,他一口喝干杯中美酒,双目精光暴涨,手掌紧张地相互揉搓着。他的豪气终于被这女子勾起,他“啪”的一声掷下酒杯,说:“好,我就用我的身家和你赌。”
大厅里很安静。
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到。
当然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不会有人留意一根针的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庄五爷的手,那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正上下均匀地摇摆,骰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家侧耳倾听,几个老客人已经有答案。
“请下注。”
向擒昆看着邢枫,邢枫温婉一笑,说:“向先生先请。”
“姑娘你……”
“请。”邢枫做个手势。
向擒昆不再推让,她让他先下注,可以说是让他占了天大的便宜,方才他辨音已有结果。这小女子太稚嫩,如果她血本无归,他会考虑留她一笔路费。
“大。”他毫不犹豫地说。
“向先生不再考虑考虑?”邢枫问。
“不必。请姑娘下注。”现在知道后悔,已经太迟了。
“向先生押大,我只好押小。”
几个客人还是叹一声气。看这位美貌姑娘轻松赢得万金,转眼间要输得精光,连自己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一并赔上去。虽说赌场无父子,他们还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邢枫莞尔一笑。
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着花梨木桌面。
“开。”庄五爷胸有成竹。
三只骰子,加起来点数只有六点。庄五爷万万没有想到他有生之年会有出错的一天,红光满面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半晌才勉强出声。其实他不出声,众人也一眼得知赌局的结果。
“六点小,吃大赔小。”
“不,你看错了……”众人同情的目光,瞬间转移到顷刻失去家产的向擒昆身上。
他脸色灰败,全身轻飘飘,还没回到现实生活中。
他不接受事实。他明明听到骰子相撞的声音,清楚地知道是四四六大,为什么?他不明白,不相信!
“向先生,承让了。”
邢枫的表情仍是温柔镇定,骤然得到二十万家产,她也毫不欢娱,彬彬有礼地道谢。仿佛向擒昆给她的只是一颗弹珠那么廉价。
“你做了什么手脚?”向擒昆驱前,怒声质问邢枫。
青湖瞬间挡在她面前,说:“向先生赌品不佳。”
有几个客人在一旁说风凉话。
“愿赌服输,走进赌场就该明白这道理。”
“我若是输了,趁早把钱物奉上,输给个小丫头,真是丢人。”
“不错,她若使了手段,我们会看不出来?向兄说这话是把我们都当成亮眼瞎子。”
向擒昆青筋直暴,他断断续续地说:“好……我输了……我认了……”他说着跌跌撞撞走出赌场,被街上冷风一吹,才立刻意识到,现在他自己已是身无分文了。
好像开玩笑一样,昨天他还在豪宅里坐拥娇妻美妾,吃山珍海味,喝陈年好酒。转眼间,有人和他赌了一场,他的一切都没了,房宅也要易姓,妻妾也要易主。这到底为了什么?
他难道要像街边破衣烂衫的乞丐一样,忍受寒冷,饥肠辘辘,只为讨点残羹剩饭?每日为了三餐蝇营狗苟?
他先走得很快,飞快地离开赌场,走到大街上,前思后想,心情越来越冷凝,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最后他几乎是拖着步子胡乱在大街上兜圈子。
赌是无所谓的事,江湖中人多喜欢赌博。大到赌性命,小到赌场赌钱财,但是正派人士都忌讳一点,就是为了赌倾家荡产。这是极为不智而又缺乏修养的事情。他会立刻被标榜为正义人士的人抛弃,再无立足之地。
“向先生。”
他正殚精竭虑思考着四十五岁人生的未来时,听到身后清亮的声音。
非常悦耳,好像水晶与冰雪撞击,优雅又清越,一听就不会忘记的青湖的声音。原来他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
“我不会少你一分一毫,也不会擅自转移家产,你不用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后。”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大路两边,我是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如何算是鬼祟?况且,区区二十万,我还未放在眼里。”
向擒昆突然蹲到地上,抱着头呻吟:“既然你们不在乎钱财,为什么找上我?我什么都没了,全没了……”
一切的发展都如邢枫的预料。青湖认为邢枫的确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他继续照她教的话说:“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什么事都有转圜的余地。”
向擒昆果然抬起头。
“请向先生和我走一趟。”
一向是坐在家中等待各路英雄低头问讯的向擒昆,第一次纡尊降贵地到客人的住所去。首先在气势上,他已经输了很多。
“向先生,请坐。”
每次见到邢枫,她都行动优雅,多礼到近乎冷漠,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何为转圜的余地,请姑娘明示。”他其实早已猜到邢枫的意图,仍伪装不知。
“向先生不是个聪明面孔笨肚皮的人,不用我再多说了吧。”邢枫脸上带着和润的微笑,笑容停留在嘴角,消失在深邃的眼睛里。
“先生将当年的详情告诉我,我不但不会要先生的家产,这两万两银子我双手奉上。”她伸手取过硕大的包裹,揭开一角,灿烂的光芒顿时照亮了简陋的客栈。
向擒昆故作犹豫状,凝视着大叠银票和明晃晃的银子,他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神色,说:“好,我告诉你。”
他将银票仔细地一张张点清,然后放入贴身的口袋里,青湖想阻止他,邢枫低声说:“不要,他既然贪图钱财,就一定会说实话。”
“我开始瞒着姑娘,其实也是为了姑娘好。”向擒昆慢吞吞地说,“姑娘应该是当年邢家的亲戚,查明真相想为他们报仇。可惜即使你知道来龙去脉,你也很难报仇成功,还可能白白搭上一条小命。”
青湖忍不住说:“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没人能要了她的命。”
向擒昆哪里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含混地点头,说:“当年邢家得罪了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那年皇帝在御花园中摆酒举行赏月宴,刘贵妃和李淑妃两人在装扮上费尽心思争宠。刘贵妃戴了西疆进贡的奇花,而李妃则佩带着邢家进贡送上的九转连环金凤钗,最后皇帝认为李妃更胜一筹。从此刘妃连带恨上邢家,更派出御前侍卫将邢家灭门。禁宫重重,走进去都不是容易的事,姑娘,知道原委便罢,其他的念头,都罢了吧。”
邢枫沉吟半晌,才说:“多谢向先生指点,邢枫感激不尽。”
“你不打算报仇了?”青湖问,“如果你不想报仇,就解开我的束缚,让我自由。”
“你……现在不高兴?”
“当然,谁被困在仇人身边能快活得起来?”青湖的双眼在书局摆满书籍的架子上搜索着,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样啊……很可惜,你不能如愿。”邢枫说。
“难道你打算找你们的皇帝报仇?你们不是有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既然是皇帝要你们一家死,你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如果真是皇室人员所为,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身入禁宫报仇雪恨。可惜,向擒昆说谎了。”
“嗯?”
“什么九转连环金凤钗。他一个大男人,根本不熟悉女人的穿戴用品。这所谓的九转连环金凤钗,很明显是他看到你的白凤九连环簪子信口胡诌的。”
青湖取下发上的木簪,笑道:“真是这样?这不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簪子?不过是小小的幻术罢了。你们人也真奇怪,喜欢冷冰冰的石头,还要全戴在头上身上,也不嫌累。”
这世界上充满了杀戮。杀死和被杀死有什么区别?有力量就能杀死别人,没力量就会被人欺凌被人杀死。
“既然你这样想得开,为什么对我曾杀死你耿耿于怀?”邢枫冷声说,“彼时你能力不及我,被我杀死,应该死得心甘情愿。你为什么对过去难以遗忘?”说完她转身出门,继续监视向擒昆。
为什么对她杀死他耿耿于怀?
她问住了青湖,青湖也不知道。或许是怨恨她辜负他的信任,或许是……他曾经以为自己笑傲于山林之间,对生死完全不放在心上。
现在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深夜,月明星稀。
明月如同最完美的玉璧,悬挂在黑绒布般的夜空中。柔和如水的月光洒到一身玄黑紧身服装,长发梳成髻服帖在脑后的女子身上,她漆黑的发丝间泛起美好的光泽。如此星辰如此月,她并没有分神欣赏,轻轻揭开一块瓦,小心地朝房内窥视。
向擒昆正坐在桌边,手边一只自斟壶,梅花酒杯。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房间非常暖和,热气从瓦缝间一点点渗透出来,扑在邢枫的脸上。方才已经冻到冰凉的脸上迎着暖气,渐渐有融化的趋势,连一向冰冷的眼睛也开始融化。
向擒昆仰起头,脸上似有无尽痛苦哀思。
她忙移开眼睛。
她终于看到天上圆满的月亮。
快到十五了。
年年中秋,她都是一个人度过。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那一切都没发生,她会是什么样子。或许还是很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欺负妹妹。
她还有个妹妹,妹妹叫邢楠。小楠从小乖巧听话,她则充当可怕的大姐姐一职。小楠如果哭了,一定是她又偷了她的面娃娃、琉璃耳环或者时新绢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双手奉给小楠。
只要小楠还存在于世界上。
她愿意牺牲一切,只希望再一个十五月圆时能全家人坐在葡萄架子下吃月饼喝香茶说闲话嗑瓜子。
她听到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不过无所谓,她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他们了。爹爹,娘,还有妹妹。请你们慢一些,再等一会儿……
向擒昆长叹一声,仿佛他也想到什么悔不该当初的痛心事。他推开窗长长叹息,然后望着月亮发呆。
原来对着月亮叹气不是深闺女子的专利。
然后他转回到桌前,叫小厮端来笔墨纸砚,小厮退下走远后他随手撕下袖子的丝绸衬里挥毫写字。
邢枫的眼力没好到可以看清他写的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和邢家血案有关。
向擒昆写好以后将绸子卷好塞进小小竹筒,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只灰色鸽子,绑在它脚上,放它飞走。
直到鸽子变成个小黑点,他才关上窗户。
邢枫连忙施展轻功,追索而去。
黑夜中她如矫健的燕子一掠数十丈,飞檐走壁,看到那只鸽子在头顶振翅飞翔,她张开手掌,一团带着细小铁钩的丝线朝鸽子飞去。那只小动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勾落地面,邢枫再一甩腕,它就不偏不倚地落到她手上。她将鸽子腿上的书信取下,上面只草草写了几个字:
兄启:
当年邢氏漏网之鱼今已寻上门来。
弟昆字。
她早就知道向擒昆和当年的事情有关。看到这明显是通风报信的条子仍然很吃惊。他在当年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杀过几个人?染过谁的血?
她的胸口有莫名的情绪激荡着,久久难以控制。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她感到杀意如涨潮时的湖水,一阵阵拍打她的心房。
如果这些人不存在……她就不会失去一切。
她转过头,看到母亲盛装站在她面前,容貌年轻娇美,一如当年那个十五岁就嫁给邢父,温柔善良,最大的心愿是给小枫和小楠添个弟弟的年轻少妇。她伸出手,想抓住母亲温暖的手,才蓦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幻觉。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向宅。
她要让向擒昆体验当年邢府所有人都体验过的悲伤不甘无奈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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