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啸说道:“你姐姐每日午后都要去湖边散步一回,眼下也该回来了。你先坐下来吃杯茶,我有许多事情要与你叙谈。”
二人刚落座不久,便听俪坤的声音喊道:“玉髓,玉髓!”话音未落,俪坤已推门进来,虽是大腹便便,脚步却甚为利落。婢女在后紧追而至,口中不停叫道:“夫人,当心啊!”
光波翼忙起身迎上,被俪坤一把揽入怀里,说道:“玉髓,你可想死姐姐了!”眼泪已簌簌涌了出来。
光波翼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抱着俪坤道:“姐姐,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千万别动了胎气。”
风啸在旁笑道:“不妨事,你姐姐看见你,心中欢喜,现在便是让她跑上个几百里路程,也不在话下。”
俪坤“噗嗤”一笑,放开光波翼道:“你姐夫只会寻我开心,常常胡说八道,咱们不必理他。”
光波翼问道:“看姐姐的样子,应当快要临盆了吧?”
俪坤点头道:“还有一个来月。”
风啸插嘴道:“是二十二天。”
俪坤努嘴道:“就你算得清楚。”
风啸道:“那当然,我女儿出生的日子,我这个当爹的怎能不算清楚?”
俪坤道:“你怎知定是女儿?没准又是一个男孩儿。”
风啸忙说:“不会,不会!已经有一个淘气鬼儿了,这次一定是个乖女儿,是个美丽贤淑的女儿。”
俪坤笑道:“就算是女儿,也未必便美丽贤淑,没准也同她哥哥一般淘气。看你如何是好!”
风啸笑嘻嘻说道:“那怎么会?她娘亲如此美丽贤淑,女儿自然也差不了。”
俪坤脸一红,骂道:“油嘴滑舌,也不怕玉髓笑话。”
风啸笑道:“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怕人家笑话?玉髓,你说是不是?”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还没看见我的小外甥呢,快叫他出来,舅舅可有好东西送他。”
几个人说说笑笑,光波翼拿出许多新鲜玩具,哄着俪坤六岁大的儿子茂娃玩了一会儿,风啸将茂娃领了出去,让姐弟两个单独说说贴心话。
俪坤拉着光波翼坐到自己身边,问道:“爹爹现在身体可好?有没有变老?”
光波翼回道:“义父身体很好,姐姐不必挂念。不过自从义母去世之后,义父的确有些苍老了。”
俪坤叹口气道:“我离开幽兰谷这些年,幸好有你在爹身边,否则爹便成了孤家寡人了。”
光波翼心头掠过一丝凄凉,从怀中取出书信道:“这是我离开幽兰谷之前,义父让我带给姐姐的。”
俪坤接过书信,展开来看,看罢笑了笑,将信收好,说道:“玉髓,你在姐姐这多住一段日子吧。”
光波翼道:“我也想在这多陪一陪姐姐,不过眼下秦山之事未平,大家都在等我回去,而且前些日子我在秦山中了毒针,三道兄弟都还不知我现在情形如何。”
俪坤忙问道:“你中毒了?现在都已好了么?快将经过告诉姐姐。”
光波翼便将自己与沐如雪皆被幽狐所骗,自己独闯秦山寻找幽狐,查明真相,后来又劫持了御鹤族忍者鹤彩云,乘鹤出山,结果中了她的毒针,幸好被御鹤族老族长所救等事一一说了。
俪坤又问光波翼,御鹤族老族长为何会救他,沐如雪又如何与光波翼相识。又问光波翼自从初次离开幽兰谷之后,都有哪些经历。
俪坤久居两湖僻地,虽然偶尔听过一些光波翼的消息,毕竟不知详情,此番自然要一一问明究竟。光波翼便从两位钦差莅临瞻部道开始,将这一年多的经历讲与俪坤听,其中自然省去了查明杀父仇人相关节目,对身边几位姑娘的故事也是一笔带过。他虽然不愿对自幼疼爱自己的这位异姓姐姐说谎,然为了不致妨碍复仇大计,只得隐瞒一些实情,心中却着实感到愧疚。
光波翼虽然刻意删减故事,俪坤却是心思细密,听罢说道:“玉髓,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位蓂荚姑娘?”
光波翼一怔,不想俪坤开口便说中了自己心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俪坤又道:“你可不要想骗姐姐,姐姐是过来人,自然懂得你的心思。蓂荚姑娘既然是误会了你,你何不去将她寻回来,向她说明真相?”
光波翼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对她解释清楚,只是天下之大,教我到哪里去寻她?”
俪坤道:“如今天下纷乱,她两个姑娘家,只带着一僮一婢,身上又无太多银钱,总不会没头没脑地胡乱寻个地方落脚,想必也只能选择一处相对安稳之地,或是投靠远近亲友,或是她家的田庄别业,你不妨去会稽打探一番,看能否得些消息。”
光波翼点点头道:“多谢姐姐提醒,日后我便听从姐姐之言,前去会稽看看。”
俪坤笑了笑,说道:“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姐姐有事要你做,这也是爹爹的意思。秦山那边你先不必理会,我自会让人送信给他们,让大家不必挂念你。”
光波翼问道:“姐姐要我做什么?”
俪坤捏了捏光波翼的耳垂,笑道:“会让你知道的。”光波翼小时候,俪坤便常常如此对他。
光波翼只得点头答应,他看了看俪坤隆起的肚子,心里竟然对那个未出世的婴儿生出一丝羡慕。
风啸让人准备的晚宴非常丰盛,正要斟酒,俪坤却道:“酒便不要吃了。”
风啸道:“玉髓远来,怎能无酒?”
俪坤道:“过几日再吃也不迟。”
风啸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要过几日再吃?”
俪坤笑道:“我说现在不许吃便不许吃。也不许再问。”
光波翼说道:“咱们就听姐姐的话,不吃便是。”
风啸摇头道:“想必玉髓自幼便是听惯了你姐姐的话,如今你不在她身边,她总会寻个人来听她的话。玉髓,你可害苦了姐夫。”
光波翼哈哈大笑,俪坤故意嗔道:“怎么?我的话你听烦了不成?”
风啸忙道:“不烦!不烦!听一辈子也不烦。”
大家又是哄笑一阵。
用过晚餐,俪坤让光波翼沐浴更衣,姐弟二人又叙了半天家常,光波翼担心俪坤身体,几次劝她早点安歇,俪坤才回房睡下。
次日,俪坤让光波翼斋戒三日。光波翼见俪坤昨夜不许自己饮酒,今日又让自己斋戒,心中愈加奇怪,询问俪坤,她却只是笑而不答。
三日过后,俪坤与光波翼二人俱沐浴更衣,然后将光波翼引入后院静室之中。
只见室内供有非空大师之像,像前所陈供品极为丰盛,各色香灯鲜花、糖果细点,一应俱全。供案前地面上铺着两块布毯,上面分别画有一金一白两座坛城图案。
俪坤见光波翼四下呆看,微笑道:“玉髓,姐姐今日要传你两门忍术。”
光波翼见了那两座坛城,讶道:“莫非姐姐要传授我坤行术与摩尼宝镜术?”
俪坤点了点头,道:“姐姐是想令你惊喜,所以并未事先言明。”
光波翼问道:“坤行术乃坤族不传之秘术,历代族中往往只有一人得之,如今姐姐为何要将此术传我?”
俪坤道:“爹在信中说,弟弟来见我之时,若尚未得到百典湖传授弟弟凤舞术,便让我将坤行术传与弟弟。”
光波翼闻言默然不语,心道:“义父……不,坚地他是怕我无法得到家传的凤舞术而内心失落,因此才让姐姐传我坤行术么?可是这坤行术一旦修成,来去无踪,我若再去寻他报仇则极易下手,难道他心中便没有一丝忌惮么?坚地为人一向谨慎,他此举莫非是要讨好于我,令我不会对他起疑?可是这样毕竟太过冒险,若换作是我便不会如此,坚地他……”
俪坤见光波翼半晌无话,问道:“玉髓,你怎么了?如今要得到坤行术的传承难道不开心么?”
光波翼忙道:“怎么会?我是想,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光波翼此生无以为报!”
俪坤笑了笑,说道:“傻玉髓,咱们不是一家人么。你虽然是爹的义子,但是爹一直都将你当作亲生儿子看待,我也一直都把你当作是亲弟弟,好东西自然都想给你。小时候,娘给了你好吃的果子,你不是也偷偷拿来给姐姐吃么?”
俪坤所说,字字都投进光波翼的心窍之中,令他刹那间恍若回到儿时,骑在坚地的脖颈上,吃着糖瓜,义母拉着姐姐俪坤的手,走在坚地身边,全家人一起进城逛庙会。那是光波翼记忆最为深刻的一幕,糖瓜的甜味似乎永远也不会从口中消失。
光波翼蓦然打断念头,自己如何能被这些虚假的亲情所蒙蔽,那位貌似慈爱的长者毕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杀母仇人!
光波翼对俪坤点了点头,道:“姐姐,我永远都会把你当作亲姐姐。”
俪坤笑道:“好了,咱们别在这说傻话了,快些开始吧。”
二人焚香礼拜之后,依照仪轨修诵祈请、供养、礼赞等法,之后俪坤说道:“玉髓,坤行术行于地中,故而须合修摩尼宝镜术方可观见地中及地上之物。你知道爹已将摩尼宝镜术传与铁幕志,然而我今日要传授给你的摩尼宝镜术却有所不同。”
光波翼闻言颇为好奇,只听俪坤续道:“爹传给铁幕志的摩尼宝镜术,其实只是此术的第一部,须双手结印,且能静不能动,只能原地施术。而我今日要将此术的一、二两部都传给你,不但可单手结印,更能于疾速奔行时施展此术。日久功深,也可不必结印。”
俪坤说罢,引着光波翼先步入白色坛城,向他传授摩尼宝镜术,然后再进入金色坛城,传授坤行术,传法完毕,天色已暗。不过也亏是光波翼天资超凡,忍术修为也已甚深,故而一整日俪坤便将两术传毕。若是换作他人,通常需要七日左右,更有十日、半月方能传授完毕者。
此两种忍术乃是甚深难修之法,随修一种皆不易成就,何况此二术须合修合用,施术时双手须同时结成两种不同手印,更须将脉气同时导入不同脉中,若非根器上佳之人,终身也无法修成。
光波翼得法之后,每日或在静室之中,或到湖畔,精进修持不辍。不久俪坤临产,果然生了一个女孩儿,乳名取作蓝儿,府中上下喜气洋洋。
转眼蓝儿满月,俪坤也离开月房,邀来远近亲朋吃满月酒。藉此机会,光波翼也认识了许多西道忍者。诸人早闻光波翼大名,如今听说他奉命来此学法,言下皆是既钦佩又羡慕。
风子婴上次外出归来之后,光波翼曾去拜见过他一次,此番他前来风啸府中贺喜,自然要拉着光波翼痛饮。这一回俪坤非但不阻止光波翼吃酒,反而也让风啸与他们一同吃个畅快。
酒宴毕后,风子婴与风啸夫妇及光波翼一同到书房吃茶,风子婴说道:“蓝儿这孩子有福气,今日满月,便有好消息传来。”
夫妇二人忙问有何好消息。
风子婴道:“前些日子目焱派人出山求和,今日刚刚传来消息,咱们已同目焱订约,双方忍者均不得公然露面,出手帮助朝廷或反贼任何一方,只可在暗中相助,不令外人知晓。”
风啸道:“如此说来,黄巢身边的控鹤岂非要解散了?”
风子婴道:“解散倒也未必,不过总不许控鹤再公然帮助黄巢攻城拔寨、与大唐官军刀兵相见了。”
风啸笑道:“好,想必目焱被咱们围困九个月,终于熬不住了。”
风子婴又道:“只是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未决。”
诸人忙问何事未决。
风子婴道:“咱们虽然订了约,若是有一方违约便当如何?”
俪坤道:“除非拿住对方什么把柄,若敢违约,便以此惩处。”
风子婴道:“正是这话。所以我们双方约定,要互送一名人质给对方。人质送达之日,约定方能生效。”
“人质?”俪坤与风啸齐声问道。
“那必是两方中极为重要人物方能作为人质。”风啸说道。
“不错。”风子婴说道:“双方正为人质之事争执不下,尚未达成一致。”
“争什么?”风啸问道。
风子婴道:“目焱那边倒好说,他说随便咱们要谁作人质,他都答应。只是咱们这边……”
“怎样?他想要谁作人质?”风啸又问道。
光波翼始终未发一言,此时风子婴看了看他,并未答话。
“难道他想让我弟弟作人质?”俪坤问道。
风子婴抿了口茶,说道:“我让人告诉目焱,我那两个儿子随便他挑一个,川长老也要把他的独子川清泉送去作人质,可是目焱不答应,非要翼儿不可。”
俪坤道:“我爹决计不会答应让玉髓去作人质。”
风子婴道:“是啊。而且若让翼儿去北道,朝廷那里咱们也无法交代。”
俪坤道:“咱们三道中这么多人,难道就无人能够代替玉髓去么?”
风子婴道:“目焱说除非坚地长老亲自去作人质,否则非要翼儿不可。”
“我爹?”俪坤叫道:“那目焱莫非疯了?我爹怎么可能去作人质!既然目焱如此嚣张,大不了咱们继续将他困在山中,看他有何能耐。”
风子婴道:“他当然知道你爹不可能去作人质,他这样说,不过是表示非翼儿不可罢了。”
光波翼心道:“目前辈坚持要我去作人质,想来有三个目的,一来他怕我只身去寻坚地复仇或有危险;二来,也免得将来双方撕破脸时,万一坚地想要杀我,我不在他身边方可保全性命;三来,目前辈想将我留在身边,继续教我忍术,并慢慢将他的建国大业委付于我。或者他还有第四个目的,那便是他担心我一时无法抉择何去何从,因此借机将我招回身边,日日耳提面命,令我彻底与其他三道割绝干系。目前辈虽是好意,不过我光波翼岂能听凭安排、受人摆布?我若去北道为人质,便无法亲手为爹娘报仇了。”
光波翼心中正自盘算,忽听俪坤问道:“玉髓,你为何一直不说话?此事你有何想法?”
光波翼说道:“其实,如果我们双方各出一名人质,此法有一弊端。”
俪坤忙问有何弊端。
光波翼道:“这名人质必是双方长老的亲近之人,如果一方想要违约,宁愿牺牲人质,则不过是牺牲他自家的儿女,道中兄弟自然无话可说,甚或有感于此牺牲,更加拼命地为长老出力,破坏这约定,到时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风啸道:“玉髓说得有道理,目焱坚持要玉髓去作人质,便是知道三道长老宁愿牺牲自家儿女,也决计不会不顾玉髓的性命。甚或日后,目焱还会以玉髓的性命要挟三道妥协其他事情。”
风子婴与俪坤都点头表示赞同。
光波翼道:“若义父坚持不让我去,咱们可以改变互送人质的规矩,目焱便无法反对了。”
俪坤问道:“你有何办法?”
光波翼道:“我们不必只互送一名人质。我们三道之中,每一道均派出一名族长,分别与北道的三名族长作为交换,互为人质,族长可由对方指定。当然双方必会要求对方最有势力家族的族长来作人质,如此既可使双方人质的身份对等,又能增加约束之力,因为若任何一方想违约,必然引起道中最大家族的反对,以保全族长的性命。身为长老,若不顾自家儿女的性命,反而会得到道中兄弟的同情与钦佩,可是他若不顾手下族长之命,只会因此失去人心,只怕到时反对者并非只有牺牲了族长那一族忍者而已。”
风子婴“嗯”了一声道:“好,翼儿这个办法好,我这就让人传告东南二道长老,看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