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落日,心有不甘地隐在繁茂的梧桐树冠里,左右闪烁,迟迟不肯沉归西山。
姬致玄沮丧地站在窗前,看楼下太平南路的喧嚣忙碌,车来车往,人去人来,烟尘,喇叭,蒙灰的绿化带,褪色的斑马线,红绿灯睁一眼,闭一眼,仿佛已经厌倦了这日复一日而又毫无新意的冷漠秩序。“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这声音再次从他脑海莫名泛出涟漪,仿佛是远古的梵钟长鸣,穿越时空,绕梁不绝。
刚刚又有客户打电话来投诉产品质量问题,一顿臭骂劈头盖脸,他都能从话筒里感受到溅在下巴上的唾沫星子了。唯唯诺诺,装完儿子装孙子,装完孙子再装儿子,一番低声下气后,还得讪讪地说:王总,您看什么时候把尾款付了,公司财务催得紧……
回答他的,只有熟悉的滴-滴-断线声。
大腹便便的老板曾说:要是我卖的东西价廉物美,随便藏在哪个阴沟后院都有人排队求我卖给他,那我还要你们干嘛?我凭什么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如何体现自己的价值?
所以,这大概就是我的价值。姬致玄长出了一口气,水汽凝结在窗上模糊了视线,却又不敌窗外落日的余温,随即消散,喧嚣如故。
不过,还有女友焕儿让他暂时忘却这卑微的价值。
手里把玩着焕儿从西宁寄来的所谓昆仑黑玉,姬致玄只觉得掌心清凉透骨,直至浑身舒爽,心里寻思:这女人是不是又着了摆地摊的道,昆仑山哪来的黑玉?什么同不同心,有名无名,纯洁无邪的姑娘恐怕又被骗了。不过,那也算是她有心有意……想到这里,不禁嘴角泛笑,心生怜爱。
就在刚刚那通飞出唾沫星子的电话之前,姬致玄收到焕儿的一个快件,方方正正一小盒,不知道什么东西,心想这女人该不会真寄来青稞面馍馍吧,打开一看,竟是黑黝黝一块奇怪的项坠,不规则,头钝尾尖,前凸后平,略不及拇指大小,却分量十足,拿在手里极有质感,尾凿一孔,穿手工编织的黑色四股麻花尼龙挂绳,平面光滑如玉,一圆居中,微微突起,似眼,如日,不可名状,而凸面坑洼起伏,显然未曾打磨,不过虽说未曾打磨,但似乎这项坠已身经万世,换主无数,早已被把玩得异常圆润顺手。
姬致玄正左看右瞧,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之时,手机响了。是焕儿。
“快件,收到了吗?”柔软而轻缓,难掩兴奋。姬致玄喜欢这样的声音。
“收到了啊,我还以为是青稞面馍馍呢,你不是说要给我寄的吗?”
“你怎么这么馋啊,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的啦,”焕儿嘻嘻一笑,接着说:“那项坠,喜欢吗?”语带欣喜,满怀期待。
“喜欢!当然喜欢,你就是路上捡块石头寄回来我也当它是个宝贝啊!”
“你少贫嘴了……”焕儿佯怒微嗔,却又满心欢喜,“我这是在西宁水井巷淘的,老板说这是昆仑黑玉,能驱鬼辟邪消灾免祸,虽然样子难看了点,不过你不是说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吗,你不是说要有点个性的吗?再说,这项坠是成对的,我也有一块,你那块上面的圆是凸起的,我的是凹下去的。老板说,这对项坠还有个名字,叫做同心坠,独二无三,最适合情侣戴了,那我就买了,你喜欢吗?还有,致玄,那挂绳可是我自己编的,你可一定要戴哦……”
姬致玄捏起麻花挂绳,仔细端详,虽不知编法,却也看得出缠绕精致,疏密工整,足见焕儿的女人心思,以及对自己的一片绵绵情意,仿佛小别的挂念全都左缠右绕,通通编在这一根普通的挂绳里,心中一时温暖如春,不禁问道:
“焕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单位的事还没办完呢,大概还要半个月……怎么,你想我了啊?嘻嘻……那你可要把同心坠带上,老板说了,昆仑山是什么什么万山之宗龙脉之祖,这里挖出来的黑玉有灵性,不仅能驱鬼辟邪消灾免祸,情侣带上了还能相互感应,你可一定要带啊,不带小心我回来捏你……”
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姬致玄赶紧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有电话来了,生意上门了,先不跟你说了。在外自己当心点。”
结果,是气急败坏不付尾款的王总。
……
看一看表,已经五点十分,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姬致玄回到位置上,略做整理,下班回家。
城东,无名小区。
说是小区,其实围墙之内,只有两栋三层老楼。
斑驳的水泥外墙,以及楼顶吊着垂下的半只断线的风筝残骸,总让姬致玄心生感慨,梦想与期待总是越飘越高,而生存的压力,也总像十二月的北风,越刮越来劲,不定哪天,自己也会被拍在哪幢破楼顶上,从此冷眼旁观,春暖花开秋凉花败,没自己什么事。
穿过锈迹斑斑的半掩铁门,两楼之间的一排杉树挺拔高耸,树干上的青苔久不见阳光,在夏末潮湿的空气里长势旺盛。一只花白相间的猫,正蹲在树下悠闲地吃草,听见有人进来,警觉地回头观望,作势逃跑。
左拐,进低矮的楼道门,落满灰尘的楼梯扶手,破碎不堪的楼道窗户,仿佛千年未变。
姬致玄和焕儿就租住在这里的二楼。
打开朱漆泛黑剥落的门,门上不知何年贴上的早已发白的“福”字习惯地扬起,又轻盈落下。姬致玄懒得去撕它,而焕儿总说,先留着它在这里现眼吧,等搬走的时候再撕下来好好保存,日后结婚时裱起来,挂客厅,以作纪念。门内,是简陋陈旧的两室一厅。说是两室,其实只有一个卧室,另一个约两米见方,只能放放杂物,而房东也正是这样做的,里面堆了些过时无用的家什,平时房门紧闭,倒也无妨。说是一厅,其实只是屁大一点地方,摆了张饭桌以后,便再无富余的空间了。
简陋是简陋,陈旧也确陈旧,但在焕儿的精心打理下,房间还是显得井井有条,简陋而不寒碜,陈旧而不迂腐。甚至有时看着焕儿盘起长发,对镜梳妆,姬致玄还能觉出这房间里的一点点温馨来。毕竟,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有爱而相互依偎的人们,必心怀梦想,为梦想而白手打拼的人们,也必难逃此劫。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姬致玄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天色渐暗,迟归的倦鸟扑棱棱落在阳台,是迷失了回家的路,还是要去更远的他乡?
姬致玄胡乱吃一点泡面,就进到房间,拧开台灯,一边准备明天的拜访客户计划,一边寻思该不该再去安抚一下受伤的王总,毕竟,人家付了钱,也毕竟,尾款拿不到,奖金就得从红烧肉变成泡面里的牛肉干了。桌上焕儿的照片妩媚动人,他忽然想起寄来的同心坠,倘若不戴,岂不是辜负了她了一片心意?
灯光下,同心坠泛着幽幽的光泽,愈发显得古朴大方,只是形状怪异,状如从哪块四分五裂的石板上崩出的碎屑。恐怕,水井巷的老板还是说了一句实话,这项坠果真独二无三,世间难有。
戴上同心坠,姬致玄在镜子前瞧了瞧,确实个性十足,虽然他以前从不在意这些挂饰,但这次既然是焕儿出差在外精挑细选得来的,爱屋及乌,便也有些喜欢了。
做完拜访计划,已是十点。九月的深夜,渐渐有了些凉意,姬致玄长舒了一口气,倒在床上,随手拉了薄被来盖,望着房顶盘算着如何奋发,如何赚钱,何时买新房,又何时娶焕儿,不禁觉得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就这么盘着算着,眼皮慢慢沉重不堪,他渐渐迷糊了过去。
台灯依然亮着,圆形灯罩的阴影落在地上,画了一个诡异的弧,小猪闹钟也依然走着,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细微而又异常清晰。时针慢慢指向十二点,姬致玄迷糊中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热,一时间口干舌燥,便爬起来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隐约听到客厅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轻微而又直穿耳膜,令人心头一颤,凝神屏息,侧耳倾听,却又全无动静。姬致玄走到客厅打开灯,屁大的客厅平静如常,查看厨房、卫生间,更是毫无异象。
回到房间关上门,姬致玄疑惑的拿起水杯,刚想是不是自己做梦了还是发烧了,那声音复又响起,轻微而又沉闷,仿佛谁在缓缓打开一扇古老的石门。外面不知何时起风,月色也变得黯淡,阳台上的晾衣架被吹得吱呀作响,摇晃的树影映在窗上,像是一个散发的女鬼,不断拍打着玻璃,作势欲入。桌上的台灯也忽然闪烁了几下,照得墙上地上的阴影明暗不定。而他的胸口,愈发的闷热,摸一摸颈上的项坠,姬致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戴上时还清凉怡人的同心坠,此时却正散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热,虽然不烫,但却分明能感觉到这股热的力量源源不断,诡异而强大。毫无疑问,那胸口的阵阵闷热,必缘于这神秘的同心坠!
正惊讶时,那声音愈发明显,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尤觉阴森古怪。姬致玄心中狂跳,毕竟恐惧,暂且不管这项坠,猛地拉开房门,迟疑片刻,还是冲到了客厅,侧耳环顾,那声音,竟是从那房门紧闭的杂物间里传来的!
姬致玄蹑脚挪到门口,手搭门锁执手,只觉得浑身愈发燥热,手掌冒汗,一颗心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正欲推门而入,心中念头一转,却侧身进了厨房,左右一看,抽出一把直板菜刀,拿在手里掂了几下,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管你是猫是鼠,是妖是魔,闯我家园,扰我清梦,那就先来认识认识我家的菜刀吧……”
说罢又折身回到杂物间门口,轻开灯,缓推门,探头张望。那声音,却正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渐渐几不可闻,但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姬致玄还是把目光盯在了一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他确信,声音就是从这木箱里面传出来的!疑惑之余,不禁又掂了掂手里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