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从梦境里退出，却觉头痛欲裂，浑身更是无力瘫软，这时耳中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别动！”
然后一张大手盖在额上，传来温热的气息。
手腕被三只手指掐住，其中一只手指轻轻弹动，每一次触及，都有阵电击般的酥麻感由手腕传入，然后漫到全身。
赵青感觉到身体被翻转过来，而后一双大手在背上按揉、拍击，温热的气息随着一次次接触浸透肺腑，就这么过了许久，赵青终于觉得有了些精神。
睁开眼，视野由模糊至清晰，赵青坐起身来，看向床边眉尾下垂的白发道士。
“师兄……”
这道士身上穿着朴素的道袍，却未戴冠，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头上扎出一个髻子。道士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白眉白须，一双眼似大海般宁静，波澜不起，卖相极佳，唯有脸旁一对招风大耳显得有些突兀。
赵青叫这道士师兄，道士却叫赵青定虚。
“定虚，你这又是何苦？你还不到三十，若好好养着神，再活两个甲子也是没问题的。现在神七都上天了，再等个五十年，一百年，我们去荧惑，去太白，去岁星，甚至是去外太空都可以，到时候无论是前辈遗泽还是新的机缘都可寻得，你何不忍他个百十年？”
赵青却是摇了摇头：“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愿心唯有精进一途，因仙路无望，师父便引我入最是打磨精神的武道，只是这十多年过来，我苦苦忍在武道的尽头前不再往前，心中早已不堪重负……”
道士怒叱：“既然愿心通往绝路，那改了便是！我都能改，师弟你又怎么总是以改不得作托辞……”
赵青凝视着道士的双眼，一边摇头一边回道：“师兄，你改得，我却是不愿改得，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了，没用的。”
两人对视良久，道士终是叹了口气：“唉——那你随我回山里，我启出……”
“那是元放的缘法，够了，师兄，我不会做传法人的，不要再讨论这个了……”赵青打断道士的话。
道士也只是动了念，但这念头他自己也知只是空想，所以赵青一拒绝他便也熄了这念头，只是眼见着这天资卓绝的师弟一次次在悬崖上行险，他却只能在事后来帮忙补救，不由又是心中戚戚。
“这天数啊……定虚，我回去了，你昏迷这三天王福可是担心得紧。”道士叹了一声，而后便走了。
赵青起了床，走出房门，却见王福一路小跑而来，那是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
王福是师父的随侍，已经六十二了，解放战争期间出生，当时家里穷苦，就把他送到了道观里，那时师父是青阳道观里的主持，道号青灵。王福跟师父学过点把式，但在铲除牛鬼蛇神的那段日子里为了保护观里的元始天尊像被红了眼的人们打折了腿，虽然治好了，但武艺也废了，后来就开始伺候师父。
王福曾有一个儿子，资质不错，师父曾打算把他收入观里。可惜他在那段气功大火的年代被对头破了气门，因为性子太犟，不愿托庇观里，后来政策改了，就出了国，十几年没个信，直到八年前，死讯和还在襁褓里的元放一起被送了回来。
已经百多岁的师父破例出国去了印尼，回来后便将师兄定真立为传法人，并收元放为关门弟子，以灌顶之法为元放开慧通窍。不久后师父因气血亏败死去，师父的记名弟子林剑棠随后便投了国安局，并在几次任务中报了仇。
从那以后，大师兄就在观里教导元放，林剑棠则为国安局效力至今，王福则在道观附近的县城外建了座院子照顾赵青。
赵青迎了上去，将王福扶住，王福却甩了开。
“嘿！我的三少爷啊，你总是不让老头我省心！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回观里啊？”
“少爷”这称呼自定真师兄入门时便已开始的，几十年了，王福也不愿改。
赵青岔开话题问道：“福伯，我已经全好了。元放进境怎么样了？”
王福知道赵青的性子，加上问的又是元放，王福便一脸皱纹笑开了花。
“嘿！那混小子不愧是我老王家的种！”王福一边比划着手一边说着，“大少爷说再磨三个月小子就能成个小真人了……大少爷说的话我也不怎么懂，三少爷您也知道老头是粗人，总之，小子表现很得大少爷赞赏就是了。”
“那就是很好了。”赵青点了点头，看着王福脸上那简单幸福，有些羡慕，有些自怜，却不曾有悔。
“三少爷，大少爷走前留了张方子，我这就准备药膳去，少爷你自己安排吧。”见赵青确已无碍，王福便又一路小跑穿过院子，消失在屋舍转角处。
赵青抬头向天，日在东天，万里清朗，煌煌之光遍照寰宇，却照不进心头。
“妈……”
一声呢喃，满脑疑惑，最后化作一道如龙汲水的吸气声。
赵青收回眼，两腿搓地撑开，双手在腰间虚抱，一甩身，却是一掌竖在胸前，一掌斜印向身侧，而后赵青脚下转动，整个人如绷紧的弦，肌体鼓动，身姿腾挪，绕着院子趟了三圈后才吐出一口如剑白气，而后身体慢慢放松。
似是这一口吐尽了心中浊气，赵青脸上泛起一阵红润，但那红润转眼即逝，只听哇的一声，赵青口中呕血，身形踉跄，一直退到墙角才靠着墙站稳。
赵青擦着唇下的血，想着为师门传法而改愿心的定真师兄，想着叛出师门投入国安为师报仇的林剑棠师兄，想着已照看他二十年的福伯，也想着少而知事的元放。
他又环视这院落，墙里是清寂院子，墙外是绿色田野，田野外是远方的灵秀青峰和十里蜿蜒水路。
最后视线定在那灵秀青峰上。
赵青眼中如深邃星空，苍白的脸上漾起自嘲般的笑意，嘴唇翕动，吐字成歌。
“少逢灾劫，独游几年头。风雪里，师兄问我前边路。我先摸褴褛衣，再抚空空腹，却叹世间恁多苦。”
青峰上，道观里，白发道士低语轻歌：“世间恁多苦，都是心外物。守得一颗明镜心，勤拂拭，莫使尘蒙住……”
“……此生有涯，唯精进途！”
两人一起收声，道士却又连叹两次，“这天数啊！这天数……”
白发道士身前，小道童睁开双目，透出里面清秀灵光，他疑惑地看向代师传法的老师兄，不解为何这老师兄会突然跑了题。
道士却只是笑笑：“定缘师弟，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