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通民智!叫谁去开通民智?”胖哈代嘻笑着反对道:“人家唯恐他们一朝不信崇菩萨呢!你没听说过吗?宗教是补助法律所不及的。所谓社会秩序,就要这么着才维持得住呀。假如一天他们真的不信菩萨了,他们耐烦辛辛苦苦的替你种田种地?到那时候,比方说吧,你能舒舒服服的住在这样好的地方过神仙日子?……”
瘦劳瑞一口茶没喝完,就生气似的抢白道:
“我舒舒服服的过神仙日子?老兄,你呢?你呢?你自己呢?”
这两位先生不知是真情还是闹着玩,说话老是不和气,一开口就要互相找岔儿抬杠子。我的朋友不愿意听他们这些大道理,另外提出一个问题道:
“真的,有一件事我老是想不明白。这样雄浑伟大的一座五岳之尊,怎么倒是一个娇嫩柔媚的娘儿们执管着?这个娘儿,所谓碧霞元君,到底出自何经何典?她的老爷是谁,是不是就是玉皇大帝?那么西王母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中国的这些神话,向来只是传说而已,那里有什么系统,任便一个王八蛋——比如说,和尚道士之类——信口来一个胡说八道,人家就拿来欺骗老百姓,盖起都丽堂皇的庙宇来,塑起活龙活现的偶像来,把戏就都这么玩起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傻瓜蛋为什么死气白脸信奉着?……”劳瑞先生说得脸上青筋直跳。
“吓吓,吓吓,”哈代先生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泰山娘娘,老奶奶,碧霞元君,你瞧她秀眉细眼的,骚劲儿满身都是。原来她是个狐狸精,一个八千年的老骚狐!当初洪濛初开,如来佛在云彩里看见泰山气派好,就想占领掌管;可巧这骚狐也正在打这个主意。两下里争执了起来,没法解决。没奈何跑到玉皇大帝跟前请求判断。
玉皇大帝说,你们俩谁先发现这座山,谁就是山主。如来佛说,我先发现;狐精说,我先发现,玉皇大帝说,口说无凭,你们拿证据来!
两个人同驾祥云,来到泰山。如来佛指着一座石岩说,这里面我放了一部佛经为记,就是证据,骚狐正中下怀,暗自好笑。玉皇大帝打开石岩,里面果然一部经书。因和狐狸说道:这样,你该认输了?狐狸道:玉皇公公,请你把经书拿开看看。玉皇拿开经书,下面却是一双纤小的红绣鞋。可不是那骚狐的臭东西!因此如来佛认了输,骚狐一扭一摆来掌管了泰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故事虽然平常。说的却大有功夫。大家笑了一回,瘦劳瑞道:
“你这个屁那里捡得来的?”
“庙里当家的谈给我听的。千真万确。——所以泰山上虽然也有和尚尼姑,但究竟还是道教的势力范围。你们看,王母池,老君堂,红门宫,斗母宫,……那里有如来佛,观世音的地盘?——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一个佯真扮假的说,那一个就装模作样的反驳,好像串演相声的一般。我静静的听着,一面把眼睛眺望前面,这院落,前面说过,是在几重高阶台的上面,正殿屋脊,都低低俯伏在阶台之下。
屋脊上,展开的是半个泰安城,闾阎扑地,万家在望。东南西三面都是一望无涯的漠漠平畴,东一堆西一块的缀着些七零八落的村庄。这时夕阳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层浅黄,各处村落缭绕着淡淡的炊烟。对面徂徕山泛了淡蓝颜色,弄得变成瑞士风景照片的派头。汶河弯弯曲曲,从那一头绕过山后,又从这一头钻了出来。
再远处,是漠漠平原;更远处,还是漠漠平原。渐渐入了缥缈虚无之间,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面几块晶莹夺目的橙黄色东西,山也似的矗立着,旁边衬护着几抹紫红颜色,分外鲜艳美丽。定睛细看,才知道那是云霞,已经不复是地面的东西了。
“你们这地方真不坏,”我打断他们的话说:“杜甫的《望岳》诗,‘岱宗复如何,齐鲁青未了’,不想这样壮阔的境界,如今却就在你们几席之上。真是几生修来的清福!”
我这样酸溜溜的说着,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劳瑞先生拉我走下台阶,要陪我到庙里各处看看走走。
一出那个耳门,看见两个人捉迷藏似的隔着一道门在探头探脑,探着了,互相扭了起来,嘻嘻哈哈,滚做一团。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家伙。一个头上梳着小髻,穿一件齐膝头的长领棉袄,一个秃头,却是俗家打扮。他们在地上扭做一起,这一个探手到那一个腰里去掏,那一个怕嗝吱,笑得软瘫了,一件东西便被抢了去。原来他们是为一包“金砖牌”的烟卷,起了争执。这么一把大年纪的家伙,闹得如此天真有趣,真修炼到家,超凡入仙了!
“你不还了我,我放你!”梳小髻的一个嚷道。
“还你!还你一个蛋!”秃子吓吓地笑着说:“今天早上你偷我的香钱,你当我不知道!”
“****的!你的香钱?”嚷着就追了过去,追出了大门。
劳瑞先生告诉我,他们当家的上济南开会去了,所以他们就胡闹。这庙里大小道士以及打杂帮工的一共不下十余人,庙产很不小,香钱是不在乎的,当家的都不要,由着他们分赃,拿去吃烟喝酒,“跳墙头”。他们自己也有章程:每天的香钱,上午归谁收;下午又归谁收;外面还有痘疹眼光娘娘,那儿的香钱又归一个人收;香客丢钱时偶而有丢到地上的,就是小徒弟的外快。如此划分,各不侵犯,比关卡税局还要划分得清楚。——这庙香火不盛,几个香钱只可作他们烟酒之资。上面红门宫,斗母宫的香火可了不得,一季下来,连小和尚小尼姑都弄个几十块。所以他们那边分赃的法子也格外严密认真些。
走过正殿,从左边一道门穿过去,那里一个大院子,五间敞大的正屋,派头不小,像是官厅之类。东西两面各有下房三间。下面院子拐角上,安置着一座大磨。其时正有一头骡子,眼睛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子,皮肉焦黑,阔嘴塌鼻梁,丑得要不得。他把桶里水浸的棒子小米之类一瓢瓢舀了,添入磨里;一面忙着又把磨出来的浆糊似的东西刮入一只钵里。骡子在他后面追,他就套着骡子的脚步走。添好一瓢,刮好一次,个空跳出骡子走的那圆圈,舀了一瓢棒子小米,重新再跳进去,继续跟着骡子打转转。这样工作着,人是和骡子一样,不看别处,不作声,只沉着丑脸子,打转转。
磨子那儿一道破门,通另一个荒院。那里面一个大猪圈,一群鸡。门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木拐,一只小褡裢,黑衣黑肉,却是个香客。他在咬着手里一块煎饼,挺着两只昏花老眼看骡子打转转。咀嚼着,不作声。
我和劳瑞先生看了好一回。他告诉我,这么出来的东西就是做煎饼的。这浆糊似的东西磨好了,拿一只鏊子摆在地上,下面烧起火,把浆糊一瓢瓢舀到鏊子上,就结成薄块,一瓢糊,一张饼。在山东西部这一带,普通农家都以这种煎饼为正餐,据说比窝窝头好吃,而且非常便于携带,保存。农人早上起来下地,带几张煎饼在身,整天可以不用回家,工人上工,也带这煎饼;寒苦人家子弟上学,也带这煎饼;做买卖的小贩子,赶牲口的,出门行远路,一去十天半个月,也是带了煎饼去,歇店时候不用花火食钱。
“你会摊煎饼吗?”劳瑞先生问那个丑长工说。
“会。”
“摊煎饼可不容易。火头不到,结不起来;旺了,就要烧焦。是不是?”
“……”那板着的丑脸子笑一笑,随即板还原,回复一副苦相。
“你在这里帮了几年工了?”
“两年。”
“喂猪,喂鸡,摊煎饼,还做些什么事?下地不下地?”
“下地。”
“地阴子里那些盆花是不是你经管?”
点点头。
“打扫呢?”
点点头。
“出毛坑呢?烧茶烧水呢?料理牲口自然也是的喽?”
点点头。
“可了不得,——当家的给你多大工钱?”
“十八块。”伸一只手比着说。
“一个月?”
“一年。一年。十二个月。”伸一只手比着说。
“十八块钱一年?”劳瑞先生像个呆子似的惊叫起来,“******!
你瞧。”
那一个不做声,依旧跟着骡子跑圈儿。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那是你谁?”劳瑞先生指着那香客老头子说。
“是俺爹。”
“来进香?……就顺便进来看看你?……”
“……”
劳瑞先生傻里八气的,把这些话问个没了时。直问到勤务兵来找我们吃晚饭才罢休。
吃过晚饭,又围着石凳喝茶抽烟,胡扯了几个钟点才睡觉。蒙眬之间,朋友把我叫醒。我摸出表看看,不到十二点。隔墙盘道上隐约有人声,又听见一个两个的鞭爆响,远处有狗子叫,七零八落的。朋友说:“香客快上来了!咱们出去看去。”
哈代先生被我们吵醒,也起了身,要和我们一起去凑热闹。三个人同出来,庙门已经大开。白天摆在正殿旁边的一个灵官菩萨,此时连同龛子搬了出来,安放在摆在门口路当中的一张方桌上。桌上一盏豆油风灯,一只破磬,中间设有茶叶果子之类供品。那灵官圆睁眼睛,张嘴露舌,红胡子直拖到胸口,手拿一根钢鞭,端的威武。一个道士衣冠端正,眼目惺忪的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住打呵欠。
“香客快上来了吗?”
“就来了!就来了!”
据说,这道士是当家的胞弟。这庙里香火不旺,惟独这座临时摆设出来的灵官菩萨跟前,因为当着要路,却是个极肥的肥缺。这肥缺别的道士沾不上,当家的放了他的令弟来承乏。每夜收入,大有可观。我看这道士,温文尔雅,果然很有身份的样子,不像白天抢烟卷的那两个家伙的下流相。
在这里站了一回,阒无人声。哈代先生不耐烦,提议往下走,去迎头拦看香客上山。往下走了一段,路旁所谓丐官家,都已开了门,点着灯火,妇人都已出了马,各占据一个要隘,带着孩子,拿着乞盘,火把,一切准备妥贴。所谓要隘,都是他们临时安排的:有的用一条或两条板凳,横着拦住路口,仅仅留下一人过身的空当,乞盘就放在这空当处;有的则是用石头垒成一段或两段障碍物,横拦去路,自己盘坐着,当着那空口。这些妇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都化了装:穿着破衣服,不是白天看见的那种整洁样子了。但是也有化装得很马虎的,往往破衣服下面露出的是粉红色新洋袜,新鞋子,鲜明洁净的印花布裤子。
还有一些男子,在路旁摆七个大石头,每一个石头上摆一盏豆油风灯,意思想是替香客照路,但也摆着乞盘;一路上有小庙,像南边乡间的土地庙,里面却是灵官菩萨。也点了灯,有人守着。
在这些人里面,白天看见的那些残废乞丐,却一个也找不着了。
我们慢慢的走下来,那些妇人看见,都忸怩着藏起脸来,有的竟连忙躲避到黑暗处。哈代先生有意找她们谈话,无人肯理睬。
直走到一棵大树下面,那儿一个老婆婆,当着路口坐着,旁边还睡了一个小孩。哈代先生说:
“老太太,你辛苦呵!”
“不辛苦,哈哈哈!”那婆婆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先生,你别见笑,我们这里就是这规矩。”
看见这老婆婆是个开通的,我们站住了。老婆婆客气之至,拖了一条凳子请我们坐下。那睡在地上的孩子也醒了,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皱着眼皮张看。
“这是你孙子吗?好福气呵。”
“是俺小孙子,哈哈哈。”一边押一押那孩子的被头,笑着说:
“冷不冷?你好好睡罢,哈哈哈。”
“一夜讨得多少钱?”
“哈哈哈,没多少意思呵,不过五吊六吊的,好的时候也上过十吊。没多少意思呵,哈哈哈哈。”
“几位令郎,你老人家?”
“三个,三个。”
“好福气呵!……家里有地吗?”
“几亩地。哈哈哈,几亩不好的地。横竖够吃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