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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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5)

在前往五月时还驻扎在德里萨营地的部队之前,安德烈公爵顺路回了一趟童山。他正好途径童山,离斯摩棱斯克大道只有三俄里。最近三年,安德烈公爵的生活发生了很多转变,他反复思考了许多东西,有了很多见识和感受(他游遍东方与西方),所以当他回到童山,看到一切如旧,没有丝毫变化,生活的进程一如既往时,他感到很是吃惊和意外。他乘车驶进了童山宅院的林荫道,驶进石门时,就像进了一个被施了魔法而熟睡的城堡。宅子还是那么庄重、整洁和宁静,还是那些家具,那些墙壁,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怯生生的面孔——只是稍稍老了一些。玛丽娅公爵小姐依旧胆小,难看,日渐老去,在无限的精神痛苦和恐惧中毫无乐趣地白白耗费着自己最好的年华;布里恩小姐553仍然快乐地享受着生活的每一分钟,满怀着她最为快乐的希望,心满意足,卖弄风情。正如安德烈公爵感觉的那样,她更加自信了。他从瑞士带回来的家庭教师杰萨利穿着一件俄式常礼服,磕磕绊绊地和仆人们讲着俄语,但还是那位智力有限、有教养、德行好的学究式的家庭教师。老公爵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边上少了一颗牙,精神仍和原来一样,只不过火气更大,对现实世上发生的一切更加怀疑了。只有尼古卢什卡长高了,变样了,小脸红扑扑的,长了一头深色的卷发,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总是乐呵呵的,高高兴兴的,他噘起漂亮的小嘴唇,就像过世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一样。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听从这座被施了魔法而沉睡的城堡的一成不变的规律。不过虽然表面上一切还是老样子,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他们以来,所有这些人之间的内部关系还是发生了变化。全家分为两个格格不入而且互相敌视的阵营,现在只是当着他的面才聚在一块——为了他才改变了自己平常的生活方式。一派为老公爵、布里恩小姐554和建筑师,另一派包括玛丽娅公爵小姐,杰萨利、尼古卢什卡及所有的保姆和奶妈。

553原文系法文。

554原文系法文。

他在逗留童山的这段时间,家里人都在一起吃饭,不过大家都很别扭,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是个客人,大家是为了他才破了例,有他在场大家都很拘束。第一天吃午饭时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感到了这一点,他很少说话。老公爵察觉到他不自然的神态后,也阴沉着脸不说话,吃过午饭便立即回房了。晚上,安德烈公爵过去看他,想尽量逗他开心,便给他讲述小卡缅斯基伯爵555的作战情况,这时老公爵忽然和他谈起了玛丽娅公爵小姐,指责她迷信,指责她讨厌布里恩小姐556,照他的说法,布里恩小姐557是唯一真正忠于他的人。

555小卡缅斯基伯爵(1776—1811),俄国元帅卡缅斯基伯爵之子,在库图佐夫之前任多瑙河部队总司令,在他的指挥下俄军攻占了一系列土耳其据点。译者注

556原文系法文。

557原文系法文。

老公爵说,如果说他有病,那也是被玛丽娅公爵小姐气病的,她总是故意折磨他,惹他生气,她的那些蠢话和娇惯会把小尼古拉公爵教坏的。老公爵很清楚,他在折磨自己的女儿,她的日子很痛苦,但是他也知道,他无法不折磨她,这是她该得的。“为什么安德烈公爵看到了这些也不跟我谈谈他的妹妹?”老公爵想。“他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恶棍或者老糊涂了,无缘无故地疏远自己的女儿而去亲近一个法国女人?他不明白,所以应该给他讲明白,应该让他听听我的想法。”老公爵这样想着,便讲起了他为什么受不了女儿那不可理喻的性格。

“如果您问我,”安德烈公爵说,眼睛没看着父亲(他生平第一次责备自己的父亲),“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不过您既然问我,那么我坦白地对您讲讲我对这些事的看法。如果在您和玛莎之间有什么误解和不和的话,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责怪她,因为我知道她是多么敬爱您。如果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他的火气上来了,因为他最近总想发火,“那么我只能说一点,如果有什么误解,那么这误解的起因就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她本来就不该成为妹妹的女伴儿。”

一开始,老爷子不错眼珠地望着儿子,不自然地微笑着,露出一个安德烈公爵还没看习惯的新牙豁儿。

“什么女伴儿,我亲爱的?啊?已经谈过了?啊?”

“爸爸,我不想充当法官,”安德烈用恼火生硬的语气说道,“但是您让我说,我便说了,而且我永远都会说玛丽娅公爵小姐没有错,是你们……是这个法国女人的过错……”

“哈,审完了!……审完了!”老爷子小声说道,安德烈公爵感到他有一丝窘迫,不过接着他突然跳了起来,喊道:“滚,滚!不许你再来这里!……”

安德烈公爵本打算马上就走,但是玛丽娅公爵小姐肯求他再住一天。这天,安德烈公爵和父亲没有见面,老公爵没出房门,除了布里恩小姐558和吉洪之外谁也不让进去,他问了几次儿子走了没有。第二天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去了儿子的小房间。这个健壮的,和母亲一样有着一头卷发的小男孩坐到他的膝上。安德烈公爵给他讲起蓝胡子的故事,但是没等讲完便深思起来。他把儿子抱在膝上,心里想的却不是漂亮的儿子,而是想着自己。惹得父亲生气,又即将离开他(生平第一次同父亲争吵),安德烈公爵惊恐地在心里想找到些后悔和惋惜之意,却什么也没找到。对于他来说更主要的是他想寻找从前对儿子的那份柔情,却没有找到。他把孩子抱到膝上爱抚他,本希望能在自己的内心唤起这份柔情。

558原文系法文。

“嘿,接着讲呀。”儿子说道。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把他从膝上放下来,出了房间。

安德烈公爵一放下自己的那些日常事务,特别是一进入曾让他感到幸福的旧环境,生活的苦恼又像从前一样有力地占据了他的内心,于是他忙着尽快摆脱这些回忆,尽快找个事来做。

“你一定要走吗,安德烈559?”妹妹问他。

559原文系法文。

“感谢上帝,我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说,“非常遗憾,你不能走。”

“为什么要说这些!”玛丽娅公爵小姐说,“为什么现在还说这种话,你要去参加那可怕的战争,他的年纪已这么大了!布里恩小姐560说他问起过你……”她一开口说这些,嘴唇便颤抖起来,眼泪开始往下掉。安德烈公爵转过身,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

560原文系法文。

“啊呀,我的天哪!我的天!”他说,“你只要想一想,什么事,什么人——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能给人造成不幸!”他愤怒地说到,把玛丽娅公爵小姐吓了一跳。

她明白他所说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不仅指给他带来不幸的布里恩小姐561,还指那个毁了他幸福的人。

561原文系法文。

“安德烈562,有件事我想请你,我求你,”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含泪的眼睛炯炯地望着他说。“我理解你(玛丽娅公爵小姐垂下了眼睛)。别以为痛苦都是人造成的,人只是他的工具。”她朝比安德烈公爵头顶稍高一些的上方看了看,那熟悉信赖的目光是人们通常在望着安置圣像的老地方时才有的。“痛苦是他给的,而不是人带来的。人只是他的工具,人没有错。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人在你面前犯了错,那就忘掉这些,宽恕他吧。我们没有权利惩罚别人。你就会懂得宽恕的幸福。”

562原文系法文。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会这样做的,玛丽娅,这是女性的美德。但是男人不应该,也不能忘记和宽恕,”虽然在这一刻之前他没去想库拉金,但是未报之仇突然又涌上他的心头,“如果玛丽娅公爵小姐已经在劝我宽恕,那么也就是说我早该去惩罚了。”他想道。于是他再没有回答玛丽娅公爵小姐的话,开始想象他遇见库拉金那令人高兴而又恼怒的时刻,他知道库拉金此时在军中。

玛丽娅公爵小姐求哥哥再多待一天,说她知道,如果安德烈不和父亲和解就这么走了的话,那父亲会非常难过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很快就能从部队再回来,他一定会给父亲写信,而现在他待得越久,这争吵便会越厉害。

“再见了,安德烈!记住,不幸来自上帝,人永远没有过错563。”这是他与妹妹告别时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563原文系法文。

“事情本该如此!”安德烈在驶出童山住宅的林荫道时想道,“这个可怜无辜的人留下来让一个老糊涂折磨。老爷子知道自己不对,却无法改变自己。我的小儿子在一天天长大,感受着生活的快乐。在生活中他也将和大家一样,被人欺骗或欺骗别人。我现在赶往部队,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遇见那个让我鄙视的人,以便给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机会!”从前也是这样的生活环境,不过从前它们相互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一切都散架了。一些毫无意义、毫无关联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在安德烈公爵的脑海中浮现。

安德烈公爵于六月底来到了部队总部。皇帝所在的第一军驻扎在德里萨河畔构筑了防御工事的营地里。第二军的部队在撤退,力图和第一军汇合。据说,他们与第一军的联系被法国人的大部队给切断了。俄军所有人都对战事的总体进展表示不满;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敌军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也没料到战火有可能烧到波兰西部各省以外的范围。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了巴克莱·德·托利,他被派到这里来任职。由于营地附近没有一个大点儿的村子或地方,大量的将军以及随军大臣们便驻扎在河两岸数十俄里几个村落最好的房屋里。巴克莱·德·托利驻扎的地方离皇帝有四俄里远。他冷冰冰、干巴巴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带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向皇帝请示关于他的任职安排,请他暂时在自己的司令部里供职。安德烈公爵希望能在部队里找到阿纳托里·库拉金,但是他并不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一消息让博尔孔斯基感到高兴。身处这场大战的中心,这吸引了安德烈公爵的兴趣,于是他为自己能够暂时摆脱对库拉金的愤恨而感到高兴。在最初四天里,安德烈公爵未被派往任何地方,便在构筑了防御工事的营地四处转悠,想凭借自己的知识以及通过与了解情况的人交谈尽可能对营地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但是关于该营地是否有利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凭自己的军事经验他相信,最深谋远虑的计划在军事上也毫无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远征中所见到的),一切取决于对敌军突然发起的、无法预见的行动所做出的反应,取决于由谁来指挥和如何来指挥整个战事。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力图深入了解部队的指挥层,了解参加指挥的人员和派别的情况,最后他对形势得出如下见解。

皇帝驻在维尔诺时,部队便被分为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莱·德·托利指挥,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指挥,托尔马索夫564指挥第三军。皇帝随第一军行动,但其身份不是总司令。命令中也没说皇帝要亲自指挥部队,只说皇帝将与部队同行。此外,皇帝没有设总司令部,只有一个皇帝行营总部,他手下有担任皇帝行营总务长官的军需总监沃尔康斯基公爵、一些将军、武官侍从、外交官员以及数量众多的外国人,但没有军队的指挥部。除此之外,皇帝身边还有一些没有任何职务的阿拉克切耶夫——前军务大臣、在将军中军衔最高的贝尼格森伯爵、皇储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亲王、一等文官鲁缅采夫伯爵、前普鲁士大臣施泰因、瑞典将军阿姆菲尔德、作战计划的总起草人普弗尔、侍从将军撒丁人保鲁奇、沃尔左根和许多其他人。这些人虽在军中却没有职务,但他们的地位却很有影响力,一个军长,甚至是总司令都常常弄不清楚,贝尼格森,或者亲王,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沃尔康斯基公爵是以什么身份去过问事态发展,提出各种建议,弄不清某个以建议形式下达的指示是他们自己的意图还是皇帝的旨意,不知道是否需要执行。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从近臣们的角度来看(有皇帝在场大家都变成了近臣),皇帝以及所有这些人待在这里的根本意义大家都很清楚。它的意义在于:皇帝虽没有接受总指挥的头衔,却统领着全军,周围的这些人则是他的帮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者和秩序的维护者,是皇帝的安全卫士;贝尼格森是维尔诺省的地主,他似乎是在尽地主之宜565,而实际上他是一名出色的将军,能提出好建议,而且随时可以拿他替代巴克莱;亲王待在这里是因为他乐意这样;前普鲁士大臣施泰因之所以在这里,除了他可以出些好主意外,还因为亚历山大皇帝对他的个人品质评价很高;阿姆菲尔德是一名非常自信的将军,他极端仇视拿破仑,这点对亚历山大永远具有影响力;保鲁奇待在这里是因为他说话大胆而果断;那些侍从将军待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普弗尔之所以待在这里是因为他起草了这场抗击拿破仑战争得计划,并且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合理性,他指挥着所有作战行动。普弗尔手下还有沃尔佐根,他能用比普弗尔本更通俗易懂的语言传达普弗尔的思想。普弗尔是一位脱离实际的理论家,他态度生硬,极端自信,蔑视一切。

564托尔马索夫(1752—1819),俄国骑兵上将。——译者注

565原文系法文。

除了提到的这些俄国人和外国人之外(特别是这些外国人,因为是在别人的国土上采取行动,他们特别大胆,每天都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新想法),还有很多次要人物,他们待在部队里是因为他们的上司在这儿。

这是一个人才济济且个个都自视很高的庞大人群,在他们忙忙碌碌的各种想法和声音中间,安德烈公爵看到了以下几个明显的倾向和派系。

第一派是普弗尔和他的追随者,他们是战争理论家,相信有战争科学,相信在战争科学中有不变的规律,如斜行进、迂回等等。普弗尔和他的追随者要求向俄国纵深撤退,按照他们可疑的军事理论中规定的精确原则撤退,任何背离这个理论的行为都被他们视为野蛮、无知和居心叵测。属于这一派的有德国的王子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以及其他一些人,主要是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正好对立。正如通常所见的那样,有了一个极端,就会有另一个极端的代表。还在维尔诺时,这一派的人便要求进攻波兰,摆脱事先制定的各种计划的束缚。此外,这一派的代表主张采取勇敢的行动,他们同时还是民族主义者,因此在争论中变得更加片面。这是些俄国人:有巴格拉季翁和地位开始上升的叶尔莫洛夫等人。这段时间流传着叶尔莫洛夫的一个著名笑话,好像他曾请皇帝开恩封他为德国人。这一派别的人缅怀苏沃洛夫,常说要做的不是思前想后,不是用大头针在地图上作记号,而是去战斗,去杀敌,据敌于国门之外,不能让军队丧失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