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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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44)

关于如何处置关在监狱里的带足枷的囚犯,伯爵生气地对狱吏大喊:

“难道能给你两个营的押送队吗?我根本就没有!把他们都放了完事!”

“大人,还有两个******,梅什科夫900和维列夏金。”

900梅什科夫1812年是私人律师,他从维列夏金那里抄写了拿破仑的传单。法院判为剥夺他的贵族称号,送去当兵。1816年被亚历山大一世赦免。

“维列夏金!还没把他绞死?”拉斯托普钦喊道。“把他给我带过来。”

二十五

到上午九点时部队通过了莫斯科,没有人再来找伯爵下命令了。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人也由自己决定该干什么。

伯爵让人备马,要到索科尔尼基去。他皱着眉头,脸色蜡黄,默不做声,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没有****的和平年代,每一个行政长官都觉得他的臣民只有靠他的努力才能前进,每一个行政长官都觉得这种非有自己不可的意识是自己劳动和努力的主要奖赏。作为统治者的行政长官犹如坐在一只小破船里,他用一根竹竿支撑着人民的大船,随大船一起前进,当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时,他觉得是他的努力在推动着他支撑的大船,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只要一起风浪,波涛汹涌,大船自己走了,这时误解才会消失。大船是独立地开足马力走的,竹竿够不到开走了的船,统治者一下子从主宰和力量源泉的地位上跌下来,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百无一用和软弱无能的人。

拉斯托普钦现在正是这样的感觉,也正是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恼怒。

被人群拦截过的警察局长和来报告马匹已备好的副官一起进了伯爵的办公室。他们两人都面色苍白,警察局长报告完任务执行的情况后说,伯爵的院子里聚了一大帮人,想要见他。

拉斯托普钦一句话也没说,他站起来朝豪华明亮的客厅走去。他走到阳台门口,抓起门把手又松开,走到了窗户旁,从那里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人群。高个子青年站在前排,他面容严厉,挥着手在说什么。满脸是血的铁匠忧郁地站在他身边。透过紧闭的门窗可以听见外面人群的吵闹声。

“车备好了吗?”拉斯托普钦从窗户旁走开,问道。

“备好了,大人,”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朝阳台门口走去。

“他们想干什么?”他问警察局长。

“大人,他们说要按您的指示去打法国人,他们在喊叛变之类的话。但这是一帮狂怒之徒,大人。我费了很大劲才摆脱他们。大人,我斗胆向您提个建议……”

“您请走吧,不用您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拉斯托普钦呵斥道。他站在阳台门口,看着这群人。“就是他们把俄国弄成这样!这就是他们对我干的好事!”拉斯托普钦想,感到心里有一股无法压抑的怒火不知对谁发,不知把所有这些事的原因记到谁的头上。火爆性子的人经常是这样,他怒火中烧,正在找发泄的对象。“就是他们,这批社会渣滓,平头百姓,”看着人群,他想。“是他们愚蠢的行为把这些贱民鼓动起来的!他们需要牺牲品901。”看着挥着手的高个子青年,他突然想到。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也需要一个牺牲品来当他的出气筒。

901原文系法文。

“马车备好了吗?”他又问一遍。

“备好了,大人。如何处置维列夏金?他在台阶上等着呢。”副官回答。

“啊!”拉斯托普钦叫了一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让他吃惊的事似的。

他很快打开门,稳步走向阳台。说话声嘎然而止,人们摘掉帽子,都抬头看着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小伙子们!”伯爵高声很快地说。“谢谢你们到这里来。我马上就到你们中间去,但是我们先得惩治一个坏蛋。我们得惩罚那个让莫斯科毁灭的坏蛋。等着我!”接着伯爵立即回到屋内,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阵满意的低语在人群中传过。“他还要惩治坏蛋呢!而你却说法国人……他会给你把事情讲清楚!”人们好像在相互指责自己太缺乏信心。

几分钟后,一名军官从正门匆忙出来,下了个什么命令,于是龙骑兵形成纵列前进。人们争先恐后从阳台下向台阶前拥去。拉斯托普钦气哼哼地大步走到台阶上,急忙朝四下望了望,好像在找人。

“他呢?”伯爵问,正当他说话时,看见房子拐角处两个龙骑兵押着一个细长脖子、被剃了一半的头上又长出新发的年轻人走出来。这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挂蓝呢子面的破旧的狐狸皮大衣,当初这是很讲究的衣服,一条脏兮兮的麻布囚犯灯笼裤裤腿塞进了没擦过的穿破了的靴子里。他瘦弱的脚上挂着一付沉重的脚镣,让这个年轻人本来就迟缓的步伐更艰难了。

“啊!”拉斯托普钦的目光赶忙离开穿狐狸皮大衣的年轻人,他指着底层的台阶说。“让他站这儿!”年轻人把脚镣弄得叮当作响,吃力地站到了指定的台阶上,用一个手指头按着大衣领子,扭了两次长脖子,叹了口气,恭顺地把没干过活的双手叠放在肚子上。

年轻人在台阶上站定的这几秒钟,周围一点响动也没有。只是从后排挤到一块的人们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推搡声和挪动脚步发出的沙沙声。

拉斯托普钦等他在指定的地方站好后,皱着眉,用手揉了揉脸。

“小伙子们!”他的声音像金属般响亮。“这个人,维列夏金,就是那个让莫斯科毁灭的大坏蛋。”

穿狐狸皮大衣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肚子前,微微弓着腰。由于剃了半边头搞得他年轻、瘦削的脸很难看,他面带绝望的表情,低着头站在那里。听到伯爵说的头几句话,他慢慢地抬起了头,从下面看了伯爵一眼,好像想对他说什么或者只是想看一下他的眼神。但拉斯托普钦没朝他看。年轻人细长的脖子上,耳朵后面的血管胀得像绳子一样粗,变成了青色,突然他的脸也红了。

所有的目光都朝他看去。他看着人群,好像从人们脸上的表情得到了希望,他忧郁而胆怯地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在台阶上倒换一下脚,站着更稳些。

“他背叛了自己的沙皇和祖国,他投靠了波拿巴,他一个人就让俄国人的名誉扫地,因为他,莫斯科也完蛋了。”拉斯托普钦用平稳而尖厉的声音说,突然他往下看了一眼还恭顺地站在那里的维列夏金。好像这一眼就让他怒火中烧,他举起手,几乎是狂喊着对人们说:“用你们自己的法庭去处罚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人群鸦雀无声,只是挤得更紧了。人们相互支撑着,呼吸着这种污浊而闷热的空气,没有力量动一动,只是等待某种未知的、不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这简直太让人无法忍受了。站在前排的人看到和听到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大家都惊恐地睁大眼睛,张着大嘴,使出全部力气用背顶着后排人往前拥挤的压力。

“打他!让叛徒灭亡,不让他玷污俄国人的名声!”拉斯托普钦喊道。“砍他!这是我的命令!”人群听到的不是拉斯托普钦说的话,而是他嗓子里发出的愤怒的声音,他们骚动起来,动了一下,但又停下了。

“伯爵!……”又是片刻寂静之后,维列夏金用胆怯又带点演戏的声音说:“伯爵,我们信奉同一个上帝……”维列夏金说完后抬起头,他细长脖子上的血管又充了血,脸上泛起红晕,随即又退去了。他没说完想说的话。

“砍他!我命令!”拉斯托普钦喊道,突然他的脸色也像维列夏金一样苍白。

“刀出鞘!”军官对龙骑兵喊道,自己先掏出了马刀。

又一阵更加汹涌的浪潮把人群朝前推去,到达了前排,这个浪潮把前排的人摇摇晃晃地推到了台阶的最下面。高个子青年脸上毫无表情,举起的手停在了空中,他已站到了维列夏金的对面。

“砍啊!”军官以非常低的声音对龙骑兵说,一个士兵突然脸都气歪了,他用刀背朝维列夏金的头上砍去。

“啊!”维列夏金短促又吃惊地叫了一声,他惊慌地四下看着,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人群中发出了同样吃惊和恐怖的呻吟声。

“噢,上帝呀!”不知谁痛苦地喊了一声。

但维列夏金无意识地发出这声惊呼后,就疼得惨叫起来,这声叫喊最终要了他的命。一直紧紧绷着的、阻碍人们情感爆发的绳索瞬间断裂了。罪孽一旦开始就一定会进行到底的。带有责备意味的惨叫立即被人群愤怒的咆哮声淹没了。这最后一次控制不住的波涛就像能将船打沉的滔天巨浪一样推到了前排,把他们打倒,把一切都吞没了。刚砍过维列夏金的龙骑兵想再砍一刀。维列夏金吓得大喊起来,抱头向人群中冲去。他正好撞上高个子青年,高个子青年双手抓着他的细脖子,发疯地喊着,和他一起倒在了向前拥挤的人群脚下。

一些人痛打、撕扯着维列夏金,另一些人打的是高个子青年。被压着的人和想救高个子青年的人们的喊声更激起了人群的愤怒。龙骑兵们很长时间都不能把满脸是血被打得半死的一名工人救出来。尽管人群急着要把开始的事结束,但那些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撕维列夏金的人好长时间也没把他打死。人群从各个方向把他们压在了中间,这堆人就像一个整体左右摇摆着,既不能让人们打到他,又放不掉他。

“用斧子砍,怎么样?压死了……叛徒,把耶稣出卖了!还活着……死也不容易……做贼的罪有应得。用门闩打!还活着吗?”

等到受害者不再挣扎,喊叫声变成拖着长声的连续的呼哧声时,人群才匆忙围到满身是血躺在那里的尸体旁。每个人都走上前来,看一眼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带着恐惧、责备和惊奇的表情向后挤去。

“噢,上帝呀,人简直就跟野兽似的,哪里还有活人待的地方!”人群中发出这样的声音,“小伙子还很年轻……可能是个商人,人们啊!还说不是那个人,怎么不是那个人……噢,上帝呀!把另一个人痛打一顿,可能活不了了,哎,人们啊……谁不怕罪过啊……”现在那些人带着病态的可怜的表情看着死者那发了紫、满是血污和灰尘的脸和劈开了的细细的长脖子说。

一位恪尽职守的警官觉得在大人的院子里有具尸体不雅观,便命令龙骑兵们把尸体拖到街上去。两个龙骑兵抓住那双残缺不全的腿开始拖尸体。死人那细长的脖子上剃掉半边的头又是血污又是尘土,拖在地上左右摇摆着。人们看见尸体纷纷向后挤去。

当维列夏金倒下去,人群喊叫着压在他身上摆动时,拉斯托普钦突然脸色发白,他没向马车等着他的后门走去,自己也不知去哪儿,为什么沿走廊向下层楼的房间走去。伯爵脸色苍白,下颚像打摆子一样不住地颤抖。

“大人,这里来,您到哪儿去?请往这边走。”他后面有一个颤抖的、惊恐的声音喊道。拉斯托普钦伯爵已无力说什么,他顺从地转过身,朝给他指的方向走去。后门台阶下有一辆马车。从这里还能听见远处人群的叫喊声。拉斯托普钦伯爵匆匆上了车,吩咐把车赶到他在索科尔尼基郊外的别墅。走到肉商街时已听不见人群的喊声了,伯爵开始有些后悔。他现在不满地回想他在自己臣民前表现出来的激动和惊慌。“人群太可怕了,真让人讨厌902,”他用法语想着。“他们像狼一样,除了肉,没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903。”“伯爵,我们信奉同一个上帝!”突然他想起了维列夏金的话,一阵令人不快的寒颤在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背上掠过。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拉斯托普钦伯爵鄙夷地嘲笑了一下自己。“我还有别的责任904。”他想,“应该满足人民。很多人都成牺牲品的,他们为公共福利已经牺牲或正在牺牲905。”他开始想他对自己的家庭、自己的首都(交给他管理的)和对自己的共同责任,不是作为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托普钦本人(他认为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托普钦为了公共福利906正在牺牲自己),而是作为总督,作为沙皇权力的全权代表。“如果我仅仅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的话,我就会选择另一条道路了907,但我应当保护总督的生命和尊严。”

902原文系法文。

903原文系法文。

904原文系法文。

905原文系法文。

906原文系法文。

907原文系法文。

拉斯托普钦再也听不见可怕的人群声了,他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微微地摇晃着,身体上平静了下来,通常,身体的平静会让思维也给精神上的安宁找到借口。让拉斯托普钦得到安慰的想法并不是新鲜的。自从创造了世界,人们相互残杀以来,没有一个对自己同类犯下罪行的人不是以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这个想法就是公共福利908,他人的福利。

908原文系法文。

一个不受利欲支配的人永远不知何为福利,但犯下罪行的人总是相当清楚福利是什么。现在拉斯托普钦就很清楚这一点。

在内心深处,他不仅不谴责自己的行径,还非常自得地找到了借口,他是那样成功地利用了这个合适的机会909,既惩罚了坏人又安抚了人群。

909原文系法文。

“维列夏金己受到审判并被判死刑,”拉斯托普钦想(尽管参政院只是判维列夏金服苦役)。他是叛徒和卖国贼,我一定要让他受到惩罚,而且还一石两鸟,为了安抚民众我把牺牲品交给了人民,又惩罚了坏蛋。”

伯爵回到郊外的家,安排了一些家务事,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半小时后,伯爵乘坐几匹快马拉的车驰过索科尔尼基田野,他已不再想那些发生过的事了,只想着将要发生的事。他现在要到雅乌兹大桥去,据说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已打好了腹稿,要对库图佐夫欺骗他的事说一些气愤而挖苦的话。他要让这个宫廷老狐狸知道,放弃首都和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是这样认为的)所造成的所有灾难都应由他那个昏聩的老脑袋来负责。拉斯托普钦提前想好了所要说的话后,就气愤地在马车上扭动着身体,气哼哼地朝四下张望。

索科尔尼基田野空荡荡的。只有尽头养老院和疯人院附近能看见一堆穿着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单个的,也是穿同样衣服的人在田野上走着,一边喊着什么,一边挥着手。

其中一个人横着伯爵的马车跑了过来。拉斯托普钦、他的车夫、龙骑兵们都带着既恐惧又好奇的不安心情看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尤其是那个向他们跑来的人。

这个疯子飞快地跑着,他的两条又瘦又长的腿摇摇晃晃,衣服在风中飘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斯托普钦,用嘶哑的声音对他喊着什么,还做手势让他停下来。这个疯子的脸又瘦又黄,长满了一绺绺不平整的胡须,愁眉不展,很严肃。他又黑又亮的瞳孔紧贴着红里透黄的眼白惊慌地转着。

“站住!停下!听见没有!”他尖声地喊道,又气喘吁吁地伴着有力的语调和手势喊着什么。

他追上了马车,跟着马车并排奔跑。

“把我打死了三次,我又复活了三次。他们用石头砸我,把我钉到十字架上……我会复活的……会复活的……会复活的。我的身体受尽了折磨。天国会毁灭的……我要把他毁灭三次,再重建三次,”他喊着,声音越来越高。突然拉斯托普钦的脸一下子发白了,白得就像人群向维列夏金扑过去时一样。他把头扭开了。

“走……快走!”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车夫喊道。

马拉着车飞快地跑了起来,但拉斯托普钦很长时间都能听到他身后渐渐远去的疯狂而绝望的叫喊,他眼前老是浮现出穿着皮袄的卖国贼的血肉模糊的、吃惊而恐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