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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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13)

整个军队的境况就像一只受伤的、感到自己行将灭亡却不知道在做什么野兽。研究拿破仑及其军队从进入莫斯科时起到这支军队毁灭所采取的巧妙军事行动及其意图——无异于研究受了致命伤的野兽临死前蹦跳和抽搐的意义。通常受伤的野兽听到沙沙的响声就朝猎人射击的方向扑过去,前后奔跑,自己加速了自己的死亡。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也正是这样做的。塔鲁季诺战役的沙沙声惊动了野兽,于是它向前朝射击的方向扑去,跑到猎人跟前,返回来,然后又向前又返回来,最终像所有的野兽一样向后跑,走的是最无利、最危险的道路,但却是熟悉的老路。

我们总觉得拿破仑是这整个行动的领导者(就像野人以为刻在船头的人像是指导船只航行的力量一样),其实他在整个活动过程中就如同一个孩子,抓住了栓在车里的绳子就以为是他在驾车。

十一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尔走出了木板房,接着返回去停在门口,逗弄着一只围着他转来转去的身体颀长、腿又短又弯的雪青色小狗。这只小狗住在他们的木板房里,与卡拉塔耶夫一起过夜,但有时跑到城里什么地方去,然后又会回来。它大概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人,现在它也不属于谁,而且没有任何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讲故事的士兵叫它费姆加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叫它灰灰,有时又叫它耷耳朵。它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名字,甚至不知道品种,无法确定颜色,这些一点都没有让这只雪青色的小狗感到难过。它那蓬松的尾巴像头盔羽饰般稳稳当当地呈圆柱形向上翘起,弯弯的腿十分好使,使它常常像不屑于用四条腿似的,优雅地抬起一条后退,灵活而又迅速地用三条腿跑。一切对它而言都是能获得快乐的事。时而快乐地尖叫着仰面躺下,时而带着若有所思而又庄重的神情晒太阳,时而蹦蹦跳跳地玩弄着一个木片或者一根干草。

皮埃尔现在上身穿的是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这是他仅剩的一件以前的衣服;下身穿着一条士兵的裤子,为了保暖,按照卡拉塔耶夫的建议用绳子扎住裤脚;外面披着一件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农民的帽子。皮埃尔这段时间里身体变化很大。他已经不显得那么肥胖,不过仍然保持着遗传得来的魁梧强壮的体魄。下半个脸长满了胡子;现在又长又乱的头发上面长满了虱子,像一顶帽子一样盘曲在头上。他的眼神坚定、平静、生气勃勃而又警觉,这种眼神皮埃尔以前从未有过。从前他目光中的那种懒散现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力充沛、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饱满精神。他的双脚没有穿鞋。

皮埃尔时而看看下面的田野,那里今天早晨许多车辆和骑马的人络绎不绝,时而看看河对岸的远方,时而看看装着真要咬他的小狗,时而看看自己的光脚板,活动着肮脏粗大的脚趾,满意地变换着各种姿势。他每次看到自己的光脚板时,他的脸上就滑过生动而又满意的微笑。这双光脚板的样子让他想起这段时间里所经历和理解的一切,而这种回忆让他感到愉快。

几天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早晨有轻微的霜冻——这就是所谓的小阳春。

在露天地里,在太阳下面还很暖和,这种暖意加上清晨微霜带来的使人神清气爽的凉意,让人觉得特别惬意。

在一切东西上,在远远近近的物体上,都蒙着一层水晶般迷人的、只有秋天的这个时节才会有的光辉。远处看得见麻雀山、山上的村落、教堂和一座白色的大房子。无论是光秃秃的树木、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的绿色尖顶还是远处白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都异常清晰、线条精细地在透明的空气中勾勒出来。近处可以看见被法国人占据着的、一半已经被烧毁的贵族宅院的一些残垣断壁,沿着院墙还生长着深绿色的丁香树丛。这座在阴暗的天气里因零乱不堪而令人生厌的被烧毁、污秽的房子,眼下在晴朗宁静的光辉中也显得令人安慰而又美好。

一个法军下士随便地敞着怀,戴着睡帽,叼着短短的烟斗,从木板房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友好地眨眨眼,走到皮埃尔跟前。

“多好的阳光,是吧,基里尔先生(法国人都这样称呼皮埃尔)?就像是春天。”下士倚在门上,让皮埃尔抽烟,虽然他通常让烟总是遭到皮埃尔拒绝。

“要是在这种天气行军的话……”他开始说。

皮埃尔询问他有关行军的事听到了什么,下士说几乎所有的部队都出发了,现在也该接到有关俘虏的命令了。在皮埃尔住的那个木板房里,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得快要死了,因此皮埃尔对下士说应该照顾这个士兵。下士说,皮埃尔可以放心,这种事有流动的和常设军医院,会对病人做出安排,凡是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长官都预见到了。

“再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跟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忘的。上尉来巡查的时候您就对他说;他什么都会替您办的……”

下士说的那个上尉,总是长时间与皮埃尔交谈,给他各种各样的照顾。

“您看,我以圣多马1096的名义发誓说的是实话,有一次他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会讲法语;他是个遭受不幸的俄国老爷,可他是个人物。他明白事理……他要是有什么需要,不要拒绝他。一个人要是学了点什么,就会爱知识,爱爱过良好教育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要不是您,事情可就糟了。”

1096圣多马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又闲聊了一会儿下士就走了。(下士提到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指俘虏和法国人打架,皮埃尔压服住自己同伴们的事。)几个俘虏听见了皮埃尔和下士之间谈话,就立刻问他都说了什么。在皮埃尔告诉同伴们关于出发一事下士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法国士兵来到木板房门口。他迅速而又胆怯地把手举到了额角表示敬礼,面向皮埃尔,问给他做衬衫的士兵普拉托沙是否在这个木板房里。

大概一周前法国人得到了一批制靴用料和麻布,发给被俘士兵们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山鹰!”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走出来说。

卡拉塔耶夫由于天气暖和,也是为了干活方便就只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的破衬衫。他头发像手工工匠通常那样用一根椴树韧皮纤维扎起来,他的圆脸就显得更圆、更可爱了。

“约定是事业的亲兄弟。说了星期五做好,就做好了。”普拉东微笑着打开他做好的衬衫说。

法国兵不安地四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消除顾虑,然后迅速地脱下制服并穿上衬衫。这个法国兵制服里面没有穿衬衫,****着的又黄又瘦的上身穿着一件长长的、油迹斑斑的花绸背心。看得出,他是怕看着他的俘虏们会笑话他,就急急忙忙地把头伸进了衬衫。俘虏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瞧,正合适,”普拉东边抻衬衫边说。法国兵把头和胳膊都伸进去,没有抬起眼睛,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衬衫,仔细地看着针脚。

“行吧,小山鹰,要知道这不是裁缝店,连像样的工具都没有;常言到:没有工具连虱子都捉不住。”普拉东说,圆圆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本人显然对自己的活计感到高兴。

“好,好,谢谢,剩下的麻布在哪儿?”法国人说。

“你要是贴着身穿就更合适了,”普拉东继续为自己的手艺而高兴着。“那样会更好更舒服的。”

“谢谢,谢谢,伙计,布头呢?”法国人微笑着又说了一遍,他拿出纸币,递给卡拉塔耶夫,“把布头给我吧。”

皮埃尔看到,普拉东不想明白法国人说的话,就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看着他们。卡拉塔耶夫接过钱表示感谢,继续欣赏自己的活计。法国人坚持要回布头,就请皮埃尔翻译他说的话。

“他要布头干什么?”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用它做一副不错的包脚布。算了,随他的便吧。”于是卡拉塔耶夫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碎布,看也没看法国人就递给了他。“唉!”卡拉塔耶夫说着往回走。法国人看了看麻布,沉思了一下,问询地看了看皮埃尔,似乎皮埃尔的目光告诉了他什么。

“普拉托沙,普拉托沙,”法国人突然红着脸尖声喊道,“你拿去吧,”他把碎布头递过去说,然后转过身走了。

“你瞧这个人,”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据说他不是基督徒,却也有良心。老人们常说:穷人大方,富人小气。自己还光着身子呢,却把东西送人。”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着布头,沉默了一会儿。“亲爱的,可以做一幅像样的包脚布。”说完他又回木板房去了。

十二

从皮埃尔被俘已经四周过去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住的木板房调到军官住的木板房去,可是他还是留在了从第一天起就住进去的那个木板房里。

在遭到破坏和被焚毁的莫斯科,皮埃尔经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端困苦;然而,由于他拥有自己至今没有意识到的强健的体魄,特别是由于这些困苦的降临是那样不知不觉,甚至无法说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他不仅轻松而且还高兴地熬过了这种处境。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获得了从前枉然追求的那种平静和满足。他曾经长期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个方面寻找这种自己内心的安宁与和谐,寻找参加波罗金诺会战的战士们身上的那种令他惊叹的东西——他在慈善事业、共济会、上流社会的悠闲生活、饮酒作乐、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以及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找;他通过思考来寻找,但是所有这些探索和尝试都失败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有通过死亡、通过困苦、通过他在卡拉塔耶夫身上理解的那些东西他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与和谐。他在行刑时经历的那些可怕的时刻,似乎将他从前认为是重要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想法和情感永远地从他的思想和记忆中抹去了。他既没有想到俄国也没有想到战争,既没有想到政治也没有想到拿破仑。他很清楚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才能,因而无法对这一切做出评判。“俄国和夏天,扯不上关系”,他常重复卡拉塔耶夫的这句话,而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安慰。他现在觉得他谋杀拿破仑的意图以及对似乎具有魔力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野兽的推算都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对妻子的愤恨以及唯恐自己的名声蒙受耻辱的担忧,现在看来不仅微不足道,而且滑稽可笑。这个女人爱在哪里过她喜欢的生活就在哪里好了,与他有什么关系?人们知不知道他们的俘虏名叫别祖霍夫公爵,对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常常想起与安德烈公爵的一次谈话,并且完全赞同了他的意见,不过他对安德烈公爵的看法的理解有些不同。安德烈公爵认为幸福都是反面的,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痛苦和嘲讽的意味。在说这句话时,他似乎表达出了另外一种想法——我们产生对正面幸福的追求,只不过是为了无法获得满足而折磨我们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却毫无保留地承认这话是正确的。现在在皮埃尔看来,没有痛苦,所有需求得到满足,以及由此产生的选择事业的自由,即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这是一个人不可置疑的最大的幸福。皮埃尔只是在这里,只是现在,只有在想吃东西的时候,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在想喝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想睡觉的时候,才体会到睡觉的快乐,只有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想说话、想听别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交谈的快乐。各种需求,即美味佳肴、清洁的环境、自由得到满足,现在当失去这一切的时候,皮埃尔才感到这种满足是完全幸福的,而事业的选择,也就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只有当这种选择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感到这种选择是如此容易的事,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生活条件的过分优越抹杀了这种需求得到满足带来的幸福,而在选择职业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教育、财富、社会地位赋予他的自由,也正是这种自由使他对职业的选择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消除了从业的需求本身以及可能性。

皮埃尔如今全部的幻想就是期待他获得自由的时刻的到来。后来乃至整个一生中,皮埃尔都欣喜地回想并谈起他被俘的这一个月的生活,回想并谈起那些一去不返的强烈而又令人愉悦的感触,而最主要的是,回想并谈起只有在这个时期他才体验到的那种充实平静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的绝对自由。

第一天他清早起床,在霞光中走出木板房,先是看到了新圣母修道院的深色圆屋顶和十字架,看到沾满灰尘的草上面的寒露,看到了麻雀山的小山岗,看见蜿蜒曲折、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树木茂密的河岸,他觉得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听到来自莫斯科城里并飞越田野的寒鸦的叫声,然后突然从东方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游出云层,于是教堂的圆顶、十字架、露水、远方和河流,一切都在令人快乐的光线中嬉闹,此时此刻,皮埃尔感受到某种新的、从未体会过的生活的快乐和充实。

在整个被俘期间,这种感受不但没有离开过他,相反,随着其境况逐渐艰难而愈加强烈。

比埃尔身上的这种乐于做一切事情、精神抖擞的感觉在他进木板房以后很快就在同伴中间赢得了较高评价,也因此得到了进一步加强。皮埃尔通晓好几种语言,享有法国人对他的尊敬,他为人朴实,有求必应(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他强壮有力,士兵们看到他把钉子按入木板房的墙壁,他对待同伴们和蔼可亲,他能够让人不可理解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这一切让士兵们觉得他是一个神秘的重要人物。他身上具有的那些从前在上流社会上即使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危害但也让他感到窘迫的特点,他的力量、他对舒适生活的鄙视、漫不经心和朴实,在这里,在这些人们中间,却赋予了他几乎是英雄的地位。于是皮埃尔觉得这种看法让他感激不尽。

十三

十月六日夜里,要出发的法国人开始行动起来:拆毁厨房、木板房,装好马车,部队和辎重车队就启程出发了。

早晨七点,一队法军押送队穿着行军装束、戴着高筒帽、手持枪支、背着背包和大口袋站到木板房前,整个队伍里便响起一片热闹的法语说话声,其中夹杂着辱骂声。

木板房里大家都准备好了,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带,穿上靴子,只等出发的命令了。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脸色苍白而又消瘦,眼圈乌青,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衣服,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用瘦得鼓出的双眼疑惑地看着没有注意他的同伴们,低声而又均匀地呻吟着。显然,与其说是病痛——他患赤痢,不如说是对要一个人留下来的恐惧和痛苦使他呻吟。

皮埃尔穿着卡拉塔耶夫用一个法国兵拿来补靴底的、包茶叶箱的皮子给他缝制的一双矮靿皮鞋,用绳子束着腰,走到病人跟前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