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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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24)

她们有时几个钟头沉默不语;有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开始交谈,一直说到清晨。她们说的大部分都是遥远的过去。玛丽娅公爵小姐讲自己的童年,讲自己的母亲,讲自己的父亲,讲自己的梦想。娜塔莎从前因不理解而心安理得地无视这种生活、虔诚、驯顺、这种基督徒自我牺牲的诗意,现在却觉得自己和玛丽娅公爵小姐情投意合,既爱上了玛丽娅公爵小姐的过去,也懂得了她从前不懂的生活的另一面。她没有想过要把驯顺和自我牺牲精神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因为她习惯于寻找其他乐趣,但是她理解并爱上了对方身上这种她以前不理解的美德。对于玛丽娅公爵小姐来说,当听了娜塔莎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故事以后,在她面前也展现了她从前所不理解的生活的另一面,产生了对生活、对生活的乐趣的信心。

她们仍然一直这样从不谈论他,她们觉得,这样做可以避免用言语损害她们心中那种崇高的感情,而这种避而不谈他的做法,使她们逐渐把他忘了,虽然她们不相信会这样。

娜塔莎瘦了,脸色苍白,身体异常虚弱,使得大家常常谈论她的健康状况,这让她感到高兴。但有时她突然不仅怕死,而且害怕生病、怕虚弱、怕失去美貌,于是她时而不由自主地仔细看自己裸露的手臂,并惊异于它的瘦弱,或者早晨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变得瘦长、让她觉得很难看的脸。她觉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同时也感到可怕和悲伤。

有一次,她快步地上楼,累得气喘吁吁。她又立刻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想出了在楼下要做事情,然后又从楼下跑上楼去,以此来检验自己的体力,观察着自己。

另外一次,她喊了一声杜尼娅莎,她的声音直颤抖。于是她又喊了一声,尽管她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这次她用的是以前她唱歌时用的胸音,并且注意地倾听着这种声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然而在覆盖着她心灵的那一层在她看来无法穿透的淤泥下面,已经钻出了尖细柔弱的嫩草,这些嫩草必定会扎根,并用它们生机勃勃的枝叶遮蔽住压抑着她的悲哀,这种悲哀很快就会看不到了,也觉察不出来了。伤口从机体内部愈合了。

一月末,玛丽娅公爵小姐动身去莫斯科,于是伯爵坚持让娜塔莎与之同行,以便到那里就医诊治。

在维亚济马附近,库图佐夫没能使自己的部队打消击败、切断等等的愿望,在那里打了一仗以后,逃跑的法国人以及随后追赶的俄国人在接下来的直到克拉斯诺耶的行军中,没有发生战事。法国人跑得那么快,在后面追击的俄国军队总是赶不上他们。骑兵和炮兵的马都跑不动了,关于法国人动向的情报也总是不准确的。

俄国军队连续不断地以每昼夜四十俄里的速度行军,使得人人疲惫不堪,无法再加快速度了。

要想知道俄国军队疲惫的程度,只要清楚地理解如下事实的意义就够了:俄国军队在塔鲁季诺战役期间死伤者不过五千人,被俘者不过几百人,离开塔鲁季诺的时候共有十万人,可是到了克拉斯诺耶的时候只剩下了五万人。

俄国人快速追赶法国人的行动,正像法国人逃跑对自己的军队造成的影响一样,对俄国军队的作用是破坏性的。区别只在于俄国军队的行动是自由的,没有悬在法国军队头上的那种灭亡的威胁;区别还在于法国人掉队的生病士兵都落在了敌人手里,而掉队的俄国士兵则留在了自己的家乡。拿破仑军队人数减少的主要原因在于跑得太快,对此俄国军队人数的相应减少可以作为确凿的佐证。

库图佐夫像在塔鲁季诺和维亚济马一样,他的全部活动只是为了——他尽量利用他的权利——不去阻止法国人这种自取灭亡的行动(而彼得堡和军队里的俄国将军们期望他去阻止),而是予以促动,并减慢自己军队的行进速度。

但是除此以外,库图佐夫自从军队由于行进过于迅速而出现疲惫和大量减员情形的时候起,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减慢军队行动速度和等待时机的理由。俄国军队的目的是跟踪法国人。法国人的逃跑路线是未知的,因此我军跟在法国人后面离法国军队越近,走的路就越多。只有在跟踪时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以最短的路线跟上走曲折路线的法国人。将军们提出的一切巧妙迂回的策略,都表现在调动部队和增加行程上,而唯一合理的目标则在于减少这些行程。从莫斯科到维尔诺的整个战局中,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是偶尔为之,也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持之以恒,他一次也没有改变过这个目标。

库图佐夫知道这一点不是靠智慧或者学识,而完全是靠一个俄国人的意识知道和觉察到了每一个俄国士兵觉察到的东西,知道法国人已被战胜,知道敌人在逃,也应该把他们赶出去;与此同时,他也和士兵们一样感受到,以闻所未闻的速度在这个季节里行军是多么艰难。

但是将军们,特别是那些不是俄国人的将军们想要建功立业,一鸣惊人,为了某种目的想要俘虏一位公爵或者王爷,——这些将军们觉得,就在此时任何战斗都是有害和毫无意义的时候,他们觉得,现在正是进行战斗和战胜某人的时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库图佐夫提出作战方案,要靠那些穿着破鞋、没有短皮外衣、处于半饥饿状态士兵们去打仗,而军队在没有战斗的情况下一个月就减员近一半,在法国人继续逃跑的最好的情况下,要追到国境还得走比已经走过的路程还要长的路,所以听了将军们的那些方案,库图佐夫只是耸了耸肩。

这种想要建功立业和战斗、打垮和切断敌人的愿望,在俄国军队碰到法国军队的时候表现得就更强烈了。

在克拉斯诺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那里本来想找到法国人三个纵队中的一个,却碰到了拿破仑本人和他的一万六千人马。尽管库图佐夫用尽一切办法来避免这次危害较大的冲突,以保存自己军队的实力,然而在克拉斯诺耶附近俄国军队的疲惫不堪的人们还是受命连续三天袭击了那溃不成军的法国人。

托尔起草了作战部署:第一纵队前往某地1123,等等。但是,像往常一样,一切都没有按照作战部署进行。符腾堡亲王欧根1124从山上朝着一群从旁边跑过的法国人射击,并且要求增援,但是援军没有到来。法国人连夜绕过俄国人,四散开来,藏进树林里,各自设法继续逃跑。

1123原文为德文。——译者注

1124符腾堡亲王欧根(1788-1857),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的一个弟弟的儿子。——译者注

米洛拉多维奇总是说,他不想知道任何有关部队给养的情况,每到需要他的时候也总是找不到他,他自命为“无所畏惧和无所指责的骑士”,热衷于和法国人谈判,他派军使去要求法国人投降,然而白白浪费了时间,做了不是指令他做的事。

“弟兄们,我把这个纵队交给你们了。”他骑马来到军队前,指着法国人对骑兵们说。于是骑兵们骑着又瘦又弱的、勉强挪动脚步的马,用马刺和刺刀驱赶着它们,做出极大的努力以后,快步赶到送给他们的纵队,即一群冻僵和饿坏了的法国人面前;这个交给他们的纵队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了,其实它早就想这么做了。

在克拉斯诺耶附近俄军俘虏了二万六千人,缴获了几百门大炮和一根据称是元帅杖1125的棍子,接着人们就争论谁立了功,大家对这一仗都很满意,但是因没能捉到拿破仑或者某个英雄和元帅而感到惋惜,为此相互指责,尤其指责库图佐夫。

1125达武的元帅杖是克拉斯诺耶战役第一天在截获的车辆里找到的。

这群受自己的私欲所驱使的人只不过是最可悲的必然性规律的盲目执行者;但是他们却认为自己是英雄,以为他们所做的是最可敬和最崇高的事情。他们指责库图佐夫,说他从战争伊始就妨碍他们战胜拿破仑,说他只想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想离开亚麻布厂1126,因为他在那里安逸舒适;说他在克拉斯诺耶停止前进,只是因为他得知拿破仑在那里以后,就完全惊慌失措了;说可能他和拿破仑相互勾结,他被收买了1127等等,等等。

1126亚麻布厂是位于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之间的村镇。库图佐夫在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带休整时,曾驻扎在此。

1127见威尔逊的笔记——作者注;罗勃特·托马斯·威尔逊〔1777-1849〕,曾于1812-1814年在俄军司令部任英国军事委员。他的日记于1816年出版。——译者注

不仅受自己的私欲所驱使的同时代人这么说,后代和历史也都承认拿破仑伟大,至于库图佐夫,外国人认为他是一个狡猾奸诈、荒淫无耻、软弱无能的老臣;俄国人则认为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是个傀儡,只因为他有个俄国人名字才有点用处。

在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三年,人们公开指责库图佐夫犯了错误。皇上对他也很不满意。在不久前遵照最高旨意编写的史书中说,库图佐夫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宫廷骗子,他惧怕拿破仑的名字,他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津纳犯下的错误致使俄国军队失去了获得完全战胜法国人的荣誉1128。

1128见波格丹诺维奇所著的1812年的历史中对库图佐夫的评述及关于克拉斯诺耶战役不能令人满意的论断——作者注;波格丹诺维奇(1805-1882),俄国陆军少将,军事历史学家,曾编撰《1812年卫国战争史》一书,于1859-1860年出版。——译者注

这样的命运不是伟大人物的命运,不是俄国有头脑的人们不承认的那些伟人的命运,而是那些领悟了上帝的旨意并让个人的意志服于从上帝意志的少见的、总是孤独的人的命运。群众则用憎恨和蔑视来惩罚这些彻悟了最高法则的人。

对俄国历史学家而言——说来令人奇怪和可怕——拿破仑只不过是历史上的微不足道的工具,无论在何时、何地、甚至在流放期间他也没有表现出人格尊严,然而却成了赞扬和欣慕的对象;他们说他伟大。而库图佐夫这个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中从始至终、从波罗金诺到维尔诺一言一行从未改变初衷的人,是历史上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和洞察当前事件的深远意义的非凡的典范——在他们眼中却面目模糊而又微不足道,在谈到库图佐夫和一八一二年的时候,他们总觉得好像有点耻辱似的。

然而,很难想象有这样的历史人物,他的活动如此始终如一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很难设想哪一个目标会比这个目标更可贵和更符合全体人民意愿。更难以在历史上找出另外一个例子,来说明某一历史人物给自己制定的目标能够像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全力以赴去实现的那个目标那样完全得以实现。

库图佐夫从来不说四千年的历史从这些金字塔上看着你们之类的话,不谈他为祖国作出的牺牲,不谈他想要做或者已经做了的事:他根本不谈自己,不装腔作势,总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最普通和最平凡的人,说的也都是最普通和最平凡的事。他给女儿们和斯塔尔夫人写信,读小说,喜欢和漂亮的女人交往,与将军、军官和士兵开玩笑,从来不反驳那些想要向他证明些什么的人。比如说,拉斯托普钦伯爵在雅乌兹桥上骑马来到库图佐夫跟前,责问是谁在莫斯科陷落中犯下了错误,他说:“您不是保证过不经战斗决不放弃莫斯科的吗?”库图佐夫答道:“不经过战斗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虽然那时莫斯科已经被放弃。再比如,阿拉克切耶夫奉皇上之命前来,说应当任命叶尔莫洛夫为炮兵司令,库图佐夫就答道:“是的,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件事。”虽然他在此前的一分钟里讲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当时只有他一个人理解事件的全部巨大意义,他周围全是些头脑不清的人,因此拉斯托普钦伯爵把首都的灾难归咎于自己或者是归咎于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任命谁担任炮兵司令,就更不会让他感兴趣了。

他不仅在这些场合下这么说,这个老人的生活经验使他确信,思想以及表达思想的语言并不是人们行动的推动力,所以他总是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正是这个说话如此随便的人,在他的全部活动中没有说过一句不符合他在整个战争期间所要达到的那个唯一的目标的话。显然,他怀着深信不为人们所理解的沉重心情,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中不由自主地多次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从波罗金诺战役开始,他就与周围人有了分歧,只有他一个人说,波罗金诺战役是一个胜利,而且一直到临终前,他在口头上、在所有报告中、在所有战斗总结中都反复这样说。只有他一个人说,失去莫斯科不是失去俄国。他在答复洛里斯通的和谈建议时说,和谈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人民的意愿;只有他一个人在法国人撤退时说,我军的一切行动都没有必要,一切听其自然会比我们所期望的更好,要敌人给搭一座金桥,无论是塔鲁季诺、维亚济马还是克拉斯诺耶等地的战役都没有必要,应当在追到边境时还有点实力,他不会用十个法国人换一个俄国人。

只有他,这位宫廷大人物,这个被描绘成为取悦皇上而向阿拉克切耶夫撤谎的人,只有他,这位宫廷大人物在维尔诺不顾引起皇上的反感说,境外继续作战是有害无益的。

但是,仅凭言词还不足以证明他在当时就理解了事件的意义。他的行动未曾有过丝毫的偏离,始终都是为了实现同一个既定的目标,这个目标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竭尽全力和法国人作战;第二,要战胜他们;第三,把他们赶出俄国,并尽可能减轻人民和军队的痛苦。

就是这个库图佐夫,这个以“忍耐和时间”为座右铭的做事慢条斯理、一向反对急躁行动的人,他在发动波罗金诺战役时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做好了各项准备工作。也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开始前就说肯定会失败,而在波罗金诺尽管将军们都认为那次战役失败了,尽管在历史上还未曾听说过军队打了胜仗后还要撤退的先例,但是只有他与所有人的意见相反,一直到死都坚持认为波罗金诺战役是一次胜利。只有他一个人在法军整个撤退期间都坚决主张不进行当时已经毫无益处的战斗,不发动新的战争,也不跨过俄国边界。

只要不把十几个人头脑中的目标说成是群众行动的目标,那么现在要理解事件的意义就很容易了,因为整个事件及其后果都已经摆在了我们面前。

但是当时这位老人怎么会与所有人的意见相反,能够判断出而且如此准确地判断出事件的人民性的意义,并因此在整个活动过程中一次都没有改变过这种看法呢?

这种彻悟所发生事件的意义的非凡能力,源自他心怀十分纯洁和强烈的人民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