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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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6)

“啊,您要寄信吗,我已经把我的信寄走了。我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布里恩小姐面露微笑,用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她说得很快,颤音“р”发得不准确。在玛丽的公爵小姐的凝神思索、愁闷而阴郁的气氛里,她带进了一种完全异样的轻佻而悦意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公爵小姐,我应当提醒您,”她压低嗓门,补充说一句,“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大骂了一顿。”她说道,特别着重用法语腔调发“р”音,并且高兴地听她自己的语声,“他的情绪不好,愁眉苦脸。我事先告诉您,您晓得……”

“啊,我亲爱的朋友。”玛丽娅公爵小姐答道,“我求您千万不要对我谈论父亲的心境。我不容许我自己评说他,我也不希望他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一下表,她发觉已经耽误了五分钟弹钢琴的时间,流露出惊惶的神色向休息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制度,十二点钟至下午两点钟之间,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钢琴。

二十三

白发苍苍的仆人一面坐在那里打瞌睡,一面静听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住宅远处的一端,紧闭着的门户后面,可以听见杜塞克奏鸣曲100,那些难奏的乐句都重奏了二十遍。

100И.Л.杜塞克(1761—1812)是捷克钢琴家和作曲家。

这时,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到台阶前,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车厢里走出来,搀扶娇小的妻子下车,让她走在前面。白发苍苍的吉洪,头戴假发,从仆人休息间的门里探出头来,低声禀告说公爵正在睡觉,随即匆忙地关上了大门。吉洪知道,无论是他儿子归来,还是出现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坏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样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证实一下他离开父亲以来父亲的习惯是否发生了变化。当他相信父亲的习惯没有改变之后,便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他要过二十分钟才起床。我们到公爵小姐玛丽娅那里去吧。”他说道。

在这段时间,娇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但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看就令人感到愉快,讨人喜爱。

“这真是皇宫啊!”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舞会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喂,快点吧,快点吧!……”她一面回顾,一面对吉洪、对丈夫、对伴随她的仆人微露笑容。

“是玛丽娅在练钢琴吗?我们要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免得让她看见我们。”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去。

“吉洪,你变老了。”他走过去,一面对吻他手的老头子说道。

在那可以听见击弦古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一个貌美的长着浅色头发的法国女人从侧门跳出来。布里恩小姐欣喜若狂。

“公爵小姐该会多么高兴啊!”她说道。“终于来了!应该事先告诉她。”

“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里恩小姐,我的小姑是您的好友,我已经认识您了。”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时说道,“她没料想我们来了。”

他们向休息室门前走去,从门里传出反复弹奏的乐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皱了皱眉头,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来,乐句奏到半中间就停止了,可以听见叫喊声,公爵小姐玛丽娅的沉重的脚步声和接吻的声音。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拥抱起来了,她们的嘴唇正紧紧贴在乍一见面就亲嘴的地方,她们两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举行婚礼时短暂地会过一次面。布里恩小姐站在她们身边,双手按住胸口,露出虔诚的微笑,看起来,无论是啼哭还是嘻笑,她都有充分准备。安德烈公爵像音乐爱好者听见一个走调的音那样,耸了耸肩,皱了皱眉。两个女人把手放开了,然后,仿佛害怕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开两只手后又互相吻脸。她们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又亲吻起来,安德烈公爵认为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里恩小姐也哭了。看来,安德烈公爵感到尴尬,但是在这两个女人心目中,她们的啼哭是很自然的。显然,她们并不会推测,这次见面会搞出什么别的花样。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忽然笑起来,开口说道,“我梦见……——您没料想到我们会来吧?……啊!玛丽,您变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我立即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恩小姐插上一句话。

“我连想也没有想到!……”玛丽娅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真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好哭的人。玛丽娅公爵小姐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长兄的脸上。

公爵夫人不住嘴地说。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说他们在斯帕斯基山上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吉蒂·奥登佐娃许配给一个老年人,玛丽娅公爵小姐有个真正的未婚夫,这件事我们以后再叙。玛丽娅公爵小姐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在谈论的半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

“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是明天就动身。”长兄答道。

“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且是在他有可能被提升的时候……”

玛丽娅公爵小姐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儿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的肚子。

“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又哭了起来。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说,“对不对,丽莎?你把她带到自己房里去吧,我到爸爸那儿去了。他现在怎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老样子,不过,我不知道你的看法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间,照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吗?在车床上劳作吗?”安德烈公爵问道,几乎看不出微笑,这就表明,尽管他十分爱护和尊敬父亲,但他也了解父亲的弱点。

“还是在那个时间,在车床上劳作,还有数学,我的几何课。”玛丽娅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好像几何课在她生活上产生了一种极为愉快的印象。

用于老公爵起床的二十分钟时间过后,吉洪来喊年轻的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老头为欢迎儿子的到来,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惯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许他儿子在午饭前穿衣戴帽时进入他的内室。公爵按旧式穿着:穿长上衣,戴扑粉假发。当安德烈向父亲内室走去时,老头不是带着他在自己客厅里故意装的不满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交谈时那种兴奋的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山羊皮面安乐椅上,披着一条扑粉用披巾,把头伸到吉洪的手边,让他扑粉。

“啊!士兵!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年人说道,因为吉洪手上正在编着发辫,只得在可能范围内晃了晃扑了粉的脑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们看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颊。

老头子在午饭前睡觉以后心境好极了。(他说,午饭后睡觉是银,午饭前睡觉是金。)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亲中意的话题——对现时的军人,尤其是对波拿巴稍微取笑一两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的表情,“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呢,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露出微笑,说道。

“这与上帝无关!欸,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借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波拿巴战斗。”

安德烈公爵微笑了一下。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玛丽娅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来讲讲吧。米赫尔松的军队我是了解的,托尔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要干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是我所知道的。奥地利的情况怎样?”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吉洪跟在他后面跑,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况怎样?他们要怎样越过美拉尼亚呢?101”

101由温岑格罗德将军制定的与拿破仑的作战计划打算从几个方面进攻法国。瑞典军队,英国军队和两万的俄罗斯军队在П.А.托尔斯泰的指挥下空降着陆之后应该从北面进军,经过波莫瑞和汉诺威岛。俄国军队和奥地利军队在米赫尔松和本尼格森的指挥下从东面进攻,普鲁士军队应当增援他们。在加利奇亚俄国南方军在库图佐夫和布格斯格夫登的指挥下准备多瑙河沿岸的战斗,奥地利巴伐利亚军队也准备多瑙河沿岸的战斗。另一支奥地利军队应当在意大利北部活动,俄国的安德烈普军,英国军队和那不勒斯国王应当在意大利中部活动。乌尔姆,维也纳的投降和奥斯特利茨近郊的失败实际上结束了战役。普鲁士始终没有加入同盟;北方军没有来得及开始军事行动;那不勒斯王国被法国军队占领而不复存在。

安德烈公爵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半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示一点兴趣,好像不听似的,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制止他说话,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装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下步,开口问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叙述完毕的时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开始唱道:“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返家园,”又说:“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在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玛丽娅公爵小姐、布里恩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由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才被准许入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严格遵守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吃饭的时候,公爵常和寡言少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仆人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人使眼色,不时地把激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家谱,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娅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娅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玛丽娅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反驳他,书斋里忽然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住了脚步。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高兴,我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请坐,请坐!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仆人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娇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语,觉得困惑不安。公爵问她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情况,公爵夫人表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言飞语。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可怜的女人。”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转过身去,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