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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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5)

安德烈公爵洗过脸、穿好衣服之后,便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斋,坐下来吃为他准备好的午餐。比利宾安闲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在旅行之后,而且在他丧失一切舒适、洁净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行军之后,体会到自从童年时代以来他就在这个已经习惯的奢侈生活环境中休息时所体会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除此之外,他在受到奥国人的接待后,能够和一个俄国人谈话,即使不说俄国话(他们用法语交谈)也感到愉快;因为他料想这个交谈者也一定怀有俄国人对奥国人的那种共同的厌恶之感(现在被他体会到的特别强烈的厌恶之感)。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未婚,他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个社会阶层。他们早在彼得堡就已经相识,但在安德烈公爵随同库图佐夫抵达维也纳时,他们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如果说,安德烈公爵年轻,并且在军事舞台会有远大前途的话,那么比利宾在外交舞台的前途就更远大一些。他还年轻,而他已经不是年轻的外交官了,因为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开始任职,曾经留驻巴黎、哥本哈根。现在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首相和我国驻维也纳大使都认识他,而且重视他127。他独树一帜,不属于多数外交家之列,他们为了要成为特别优秀的外交官员,就需具备一些消极的优点,不做某些不该做的事情,而要会说一口法语。虽然有一些外交官秉性懒惰,但是他们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他们有时候坐在办公桌旁一连熬上几个通宵,比利宾就属于这些外交官之列。无论什么工作,他都干得很出色。他所关注的不是“为什么要干”的问题,而是“怎样干”的问题。外交上的事务是什么,他满不在乎。他认为,熟练、准确和雅致地写出通令、备忘录或报告才是他莫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受到珍视,除了笔头工作外,他还擅长在上层社会致词和交际。

127首相是沙皇俄国时期最高的文官官衔,这里指外交部长А.А.恰尔托雷伊斯基公爵。驻维也纳的大使是指А.К.拉祖莫夫斯基公爵。

只有在交谈的人说说文雅的俏皮话的时候,比利宾才像喜爱工作那样喜爱谈话。在上流社会,他经常等候机会去说句什么动听的话,而且只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才与人攀谈。比利宾谈起话来,经常在话语中夹杂许多奇特古怪的俏皮话,而在结束时总要加上几句大家都感兴趣的漂亮话。这些漂亮话仿佛是在比利宾内在的创作活动中故意编造出来的,具有便携的特性,而其目的在于便于卑微庸俗的上流社会人士记忆并在客厅中广泛流行。真的,比利宾的评论在维也纳的客厅中广为流传。据说,常对所谓的重大国事产生影响。

他那消瘦、稍微发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些皱纹总是洗得那样细心、干净,就像和洗完澡之后的手指尖一样。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额头皱起,形成很深的皱褶,眉毛高高挑起,时而把眉尖向下低垂,面颊上就形成宽宽的皱纹。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总是快活地直视前方。

“喂,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战功吧。”他说道。博尔孔斯基一次也没有提到他自己,他很谦虚地讲到前方的战况和军政大臣接待他的情形。

“他们像对待跑进九柱戏场的狗那样接待我这个报送消息的人。”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比利宾苦笑一阵,舒展开脸皮上的皱褶。

“但是,我亲爱的,”他说道,一面远远地察看自己的指甲,一面皱起左眼以上的皮肤,“虽然我十分尊敬‘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是最辉煌的。”他用法国话继续说下去,他想轻蔑地加以强调的那些词才用俄国话说出来。

“可不是?你们仗着全军人马猛烈地攻打只有一个师的很不幸的莫蒂埃,这个莫蒂埃竟从你们手中逃跑了?那能算什么胜利呢?”

“但是,严格地说,”安德烈公爵答道,“我们还可以不吹牛地说,这总比乌尔姆战役略胜一筹……”

“你们为什么不为我们俘获一个元帅呢?哪怕一个也行。”

“因为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计划办成,也不能像检阅那样定期举行。正像我对您说的,我以为早上七点以前能迂回走到敌人后方,可是在下午五点以前还没有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呢?你们应当在早上七点钟以前到,”比利宾面带微笑地说道,“应当在早上七点钟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用外交手腕开导波拿巴,要他最好放弃******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腔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心中在想,抓住元帅是很容易的事。这没有错,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把他捉住呢?您不要诧异,不仅军政大臣,而且至圣的皇帝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都不会感到非常高兴,就连我这个不幸的俄国使馆的秘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高兴的……”

他直视了一下安德烈公爵,忽然舒展开前额上绷紧的皮肤。

“我亲爱的,现在轮到我来问问您‘为什么’?”博尔孔斯基说道,“我向您承认,我也许并不明白,这里头会有什么超出我这贫乏智慧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是我也弄不明白,马克丧失了全军人马,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奄奄待毙,毫无生气,而且接二连三地做出错事,只有库图佐夫终于赢得了真正的胜利,粉碎了法国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而军政大臣甚至没有兴趣了解一下详细的战况!”

“我亲爱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您看见吗,乌拉!为了沙皇,为了俄国,为了信仰!这一切好极了,但是,我说你们的胜利对我们、对奥国朝廷有什么关系?你们替我们带来卡尔大公或者费迪南大公赢得胜利的好消息吧。正像您所知道的,这个大公顶得上那个大公。哪怕打垮波拿巴的一个消防队也好,不过那是另一码事,而我们到那时一定要鸣炮示意。其实这只像是故意招惹我们似的。卡尔大公毫无作为,费迪南大公蒙受耻辱。你们在放弃维也纳,不再去保卫它了,你们好像对我们说过,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也保佑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一位我们人人热爱的施米持将军:你们竟让他死在枪弹之下,现在反而要庆贺我们的胜利啦!……您赞同我们的看法吧,再也想像不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令人气愤的事了。这好像是故意的,好像是故意的。此外,即使你们赢得辉煌的胜利,甚至卡尔大公也赢得胜利,这就能改变整个军事行动的进程吗?维也纳已被法国军队占领,现在为时太晚了。”

“怎么被占领了?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正待在申布伦宫128。伯爵,我们亲爱的伯爵弗尔布纳129已动身前往波拿巴处乞求指示了。”

128申布伦宫是维也纳的的皇宫。1805年11月拿破仑将总司令部设在那里。

129鲁道夫·弗尔布纳(1761—1823),奥地利国务活动家。1805年拿破仑占领维也纳时,弗尔布纳作为奥地利使者与法国人进行谈判。

博尔孔斯基在旅途劳累之后,印象犹新,在领受接待之后,尤其是在午宴之后他觉得,他弄不明白他所听到的这番话的全部意义。

“今天早上利希滕费尔斯伯爵来过这里,”比利宾继续说下去,“他把一封信拿给我看,信中详尽地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举行阅兵式的实况。缪拉亲王及其他情况……您知道,你们的胜利不是令人很高兴的事,您也不会像救世主那样受到厚待……”

“说实在的,我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开始明白,他所获悉的克雷姆斯城郊一战的消息与奥地利首都已被占领这样重大的事件相比就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了。“维也纳怎么被占领了?那座大桥、那座举世闻名的堡垒,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怎么样了?我们这里谣传,奥尔斯珀格公爵正在捍卫维也纳。”他说道。

“奥尔斯珀格公爵驻守在我军占领的大河这边,正在保卫我们。我认为他保卫得十分差劲,但毕竟是在保卫。维也纳在大河对岸。有一座桥还未被占领。我希望桥梁不被占领,因为桥上布满了地雷,并且下达了炸桥的命令。否则,我们老早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您和你们的军队将会在两面火力的夹攻下度过可怕的十五分钟。”

“但是,这还不意味,战役已经宣告结束。”安德烈公爵说道。

“我想,战役已经结束了。这里一些头脑简单的大人物都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们不敢说出来。我在战役开始时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了,对战事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们的杜伦斯坦交火,而且根本不是火药能解决问题的,而是那些妄图发动战争的人,”比利宾说道,把他爱用的词语重说一遍,又一面舒展额角上皱起的皮肤,停顿一会儿,“问题只在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内容如何。如果普鲁士加入联盟,那就会对奥国采取强制手段,战争就会爆发起来。如果不是这样,那问题就在于,双方约定在何地拟订新的坎波福尔米奥130和约的初步条款。

130坎波福尔米奥是意大利的一个村庄名。1797年11月17日在这里签定了法兰西共和国和奥地利帝国之间的和平条约。这一条约标志着拿破仑·波拿巴的意大利远征的胜利结束。拿破仑获得了意大利北部和莱因河左岸的管辖权。

“多么非凡的天才啊!”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握紧他那细小的拳头,捶打着桌子,“这个人多么幸运啊!”

“你是说波拿巴吗?”比利宾带着疑问的语调说道,他皱起眉头,想要人家意识到,俏皮话就要出现了,“是波拿巴吗?”他说道,特别强调“波”的发音,“不过我以为,正当他在申布伦宫制定奥国法典时,就应当使他避免发出“波”这个音了。我要坚决地规定一项新办法,索兴称他鲍拿巴131。”

131拿破仑出生于法国科西嘉岛,姓鲍拿巴(拿破仑·迪·鲍拿巴),从率领法国军队远征意大利开始他用波拿巴这个法语姓氏签名。他以拿破仑·波拿巴这个姓名当上了法国皇帝。他的敌人继续称他为“鲍拿巴”。

“不,不要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道,“您难道以为战役已经结束了吗?”

“我就是这样想的。奥国打输了,可是它不会习惯于这种失败的局面。它要报复的。它之所以失利,首先是因为一些省份已被摧毁(据说东正教的军队大肆抢劫),军队被粉碎,首都被占领,这一切都是为了撒丁陛下好看的眼睛132,其二是因为(我亲爱的,在我们之间说说)我凭我的直觉感到,人家在欺骗我们,我凭直觉感到,他们和法国搭上了关系,制订了和约草案,单独缔结的秘密和约草案133。”

132根据与拿破仑签定的和平条约,1796年撒丁王国国王维克多·阿梅德伊不得不把尼斯、萨瓦、一些最好的城堡和一系列其它驻点让给法国。普鲁士在签定波茨坦协定的时候坚持要向拿破仑提出最后通牒,包括要求拿破仑向撒丁王国国王赔偿损失。

133还是在把维也纳交给法国人之前奥地利皇帝弗朗茨就派特使带着停战建议去找拿破仑。拿破仑提出了许多不能实现的条件。在匆忙离开维也纳之前,在法国人攻占维也纳的前夜弗朗茨皇帝再次向拿破仑提出停战的建议,但拿破仑没有同意。

“这不可能啊!”安德烈公爵说道,“这真是可恶极了。”

“过些日子,就会看得清楚”比利宾说,又舒展开皱起的皮肤,表示谈话结束了。

当安德烈公爵走到给他布置好的房间、穿着干净的睡衣躺在绒毛褥子上、垫着香喷喷的暖和的枕头的时候,他感觉到,由他报送消息的那次战斗和他相隔很远很远了。他关心的是普鲁士联盟、奥国的背叛、波拿巴的又一次大捷、明天的出朝、阅兵以及弗朗茨皇帝的接见。

他闭上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耳边响起隆隆的枪炮声和辚辚的车轮声,又看见排成一条长线的火枪兵走下山来,一群法国兵开枪射击,他于是觉得,他的心在颤抖,他和施米特并排骑马向前驶去,子弹在他四周欢快地呼啸,他体会到一种从童年起未曾体会到的生存的愉悦感。

他醒悟了……

“是啊,这一切都曾经有过!……”他说道,脸上自然流露着孩子般的幸福微笑,又深深地进入青春的酣梦。

十一

第二天,他醒来得很迟。重温着昨日的印象,他首先想到今日要朝拜弗朗茨皇帝,想起军政大臣、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日夜晚的闲谈。他要去朝拜,便穿上一套久已未穿过的检阅服装,精神焕发,兴致勃勃,姿态优美,一只手绑着绷带,走进比利宾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个外交使团的先生们。博尔孔斯基认识公使馆的秘书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比利宾介绍其余三个人和他相识。

经常到比利宾这里来的绅士派头的人都是一些年轻、家境富裕、快活的上层社会人士,他们无论在维也纳,还是在此地都结成一个独立的团体,比利宾把这个团体的头头称为自己人。这个几乎主要是由外交官构成的团体,看来有自己所固有的与战争和政治毫无关系的兴趣,这个团体对上层社会、对一些女士的态度和公务很感兴趣。看起来,这些有绅士派头的人都乐意吸收安德烈公爵加入他们的团体,认为他是自己人(他们对少数几个人表示尊敬)。因为人们尊敬他,才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役的问题,以此作为话题。随即又闲谈起来,话里头夹杂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笑话,而且议论他人的长短。

“但是特别好的是,”有个人讲到外交官中一个同僚的失败时,说道,“特别好的是,奥国首相直接告诉他:他去伦敦上任是一种晋升,要他能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想像得出他这时的模样吗?……”

“先生们,不过最糟的是,我要向你们揭发库拉金;有个人处于逆境,他这个唐璜,这个可怕的人却借机滋事!”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一把伏尔泰椅上,一双脚搭在扶手上,大笑起来。

“喂,您讲讲吧,喂,您讲讲吧。”他说道。

“啊,唐璜!啊!一条毒蛇。”听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博尔孔斯基,您不知道,”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道,“法国军队所干的一切坏事(我险些儿说成俄国军队)比起这个人在女人中间干的勾当来是算不了一回事的。”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伊波利特公爵说道,开始戴上单目眼镜观看他那双架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自己人”都看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个伊波利特是这个团体的丑角,他(应当承认)几乎因为伊波利特和妻子相好而感到醋意。

“不,我要请您见识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小声地对博尔孔斯基说,“他议论政治时很会盅惑人心,应该看看这副傲慢的样子。”

他在伊波利特近旁坐下来,皱起额头,和他谈论有关政治的问题。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人都站在他们俩周围。

“柏林内阁不能表示对于联盟的意见,”伊波利特意味深长地环顾众人,开始发言,“如同在最近的照会中一样……没有表示……其实,你们明白,你们明白……如果皇帝陛下不背叛我们联盟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