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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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史诗型家庭小说的颠峰——新版《战争与和平》译序(4)

和普希金轻轻触及人物外貌的写作手法不同,托尔斯泰的反反复复、层层着色使得人物色彩显得很浓重。这是种强烈有力的油画色彩。画布背景是深重的、不可穿越的黑色。但被令人眩目的、穿透一切的光线——躯体的运动,照射得生机勃勃。这正是人物的生命力、作品本身的生命力。

在描绘人体特质方面,托尔斯泰追求准确、朴实和简明,只选择为数不多的、细小的、特殊之处。不是一下子,而是慢慢地、分布在叙事全过程中将这些描写纳入事件的展开和场景的有机组织当中去。

人体动作这种语言,虽然多样性少,却更为直接和更富有表现力,比单纯的词汇具有更大的提示力量。用言语比用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更容易“说谎”。而后两者比言语能够更快地显露出人的真实的、甚至是隐秘的天性。一道目光、一处抬头纹、眼神的一个晃动,能表达出一些言语所表述不出的内容来。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序列在脸上和躯体的整个外貌上留下了印记,且层层积累。这些躯体表情是人物心灵的透视镜。人物的一些情感促使他们做出相应的动作。反之,他们的某些习惯性的动作又使我们读者接近了人物相应的内心世界。因此,不仅存在着由内向外的流动,也存在着由外向内的流动。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正是使用了这种外与内的反向联系的艺术手法。

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认为的那样——“从他的最初的几句话里,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情——这儿有一个人,他看到了我们听到的东西,并且像我们所习惯的那样来着手描写,不是从内心到外表,而是从外表写到内心。”27托尔斯泰用这些外在的细节让我们读者看到了他所希望我们看到的人物内心的活动和变化。

27(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页

《战争与和平》中人物躯体的某一部分的一个细小动作、一个不易察觉的状态,在托尔斯泰的笔下获得了无限复杂的意味。比如,在波罗金诺战役之后的伤病员帐篷中,医生的工作服和双手上沾满了鲜血。所以,他“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捏着雪茄,这样可以避免让它沾上血”。从手指的这一状态中我们可以看到,可怕的工作仍将继续着。军医已经对伤口和鲜血无动于衷和麻木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处境和状况。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愿望了,有的只是疲倦。他们需要的只是一支香烟,来借以解乏。所有这些复杂的内心活动都集中在了这么一个细小的躯体细节中。从这半行关于特别的捏拿香烟的姿势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一幅军医吸烟的画面跃然纸上,背后是无尽而深重的战役,是士兵们渴望胜利、渴望回家的心情,是后方的亲人们、爱人们焦急盼望的眼神,是战后废墟里整夜响彻天际的呜咽声……

而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一个个陌生人走进了客厅。托尔斯泰不停地研究着他们的目光、声音、小动作,并且试图以此把我们带进这些人的内心深处。他用他的特殊语汇暗暗地分析着两个对话者之间交流时的一道目光、一个语气,从中发现其中的友谊或是畏惧等两人关系中的一切微妙之处。托尔斯泰几乎从不直接说出某个人物的性情,而是让这个人马上以一种显示出习惯的典型方式来行动,让他们自己说出自己来。比如,托尔斯泰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老罗斯托夫是个不善于理财的地主家长。而是当我们听到他自明家庭已经陷入困境时仍然要求管家送一些全新的卢布来时,就已经十分清楚他性格当中的一部分特质。

托尔斯泰就是这样,寻找着感觉最为轻细的分子,寻找着最特殊、最具个人性、最具体的东西。这些浓重的人体描绘,最具细节的体征。让看者、读者提起了其精神的敏锐性,发现了托尔斯泰不同寻常的感染力之所在——在意识的照耀下,平凡的事物呈现出了不平凡的一面。这一幅幅的人体油画的全部生命经纬正是在于这些细微的、惊人的观察和发现所组成的,就像由原初的细胞组成了一个生命体一样。这种对肉体描绘的精神性感受是托尔斯泰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特别之处。这使得他的人物油画既呈现出一种真实、细腻的美,又凸现出另一种精神的意味来。

因此,“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把体育活动的兴奋、骏马的妙处以及他在这个世界上强烈地希望得到的一切东西对于一个强壮的年轻人的感官的刺激表达出来。每一条树枝、每一片羽毛,都被他的磁性所吸住。他注意到一个孩子衣服上湛蓝或鲜红的色彩、一匹骏马尾巴换毛的过程、一阵阵咳嗽的声音、一个男人想把手插到已经缝住的口袋中去的动作。他精确的目光记录了一阵咳嗽和双手细微的动作,他精确的头脑又把这些现象归因于人物性格中某些隐蔽的因素,因此,我们熟悉他的人物,不仅仅是通过他们的恋爱方式、政治观点和灵魂的不朽,并且通过他们打喷嚏和哽噎的方式。甚至在一部翻译作品里,我们也会觉得自己被置于高山之颠,并且有一架望远镜送到我们手中。一切事物都是令人惊异地清晰,并且绝对地鲜明。”

28(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

难怪乎梅列日科夫斯基就托尔斯泰在这方面的天才下了这样的定论——“托尔斯泰是用语言描绘人体的最伟大作家,正如米开朗基罗是用颜料和大理石刻画人体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一样。托尔斯泰首次重又勇敢地揭去人体上的全部的文化。”

29(俄)梅列日科夫斯基:《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26页

3、心灵辩证法

自然,托尔斯泰最擅长的还是表现人物心理的变化过程。在托尔斯泰之前,作家们往往是以静态的方式来表现人物的心理和情感,或者只是侧重于表现一种心理活动和情感。而托尔斯泰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从动态的角度来表现人的心理和情感,来表现心理变化的过程本身,来表现人的心灵运动。用托尔斯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主要在于描写人的内部的、心灵的运动,要加以表现的并不是运动的结果,而是实际的运动过程。”30正是基于这一点,车尔尼雪夫斯基将它称之为“心灵辩证法”。

30戈宝权等:《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88页

在《战争与和平》中,这种心灵的变化最为突出的是安德烈和彼埃尔。托尔斯泰在描写他们的精神事件时,展现了一幅幅内心生活的惊人画卷,充溢着心灵深处自发的追求、疑虑、犹豫、得意、颓废等的情感与心态的细微变化。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清晰的变化轨迹。安德烈从寻求战争的英雄功绩到迷茫,“除了那个无限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那个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而彼埃尔试图从宗教中寻求解脱到再一次地陷入无意义中去。最终,他们都从迷茫和无意义中转向了爱的归宿。这种内心转折的描绘是托尔斯泰所擅长的。

其次,托尔斯泰善于表现人物心理的复杂性。在《战争与和平》中,除了一个主要人物卡拉塔耶夫是单层面、单一色调的完美形象。其他人物都显现出了多层面的性格特质来。而他们深层面的心理又往往处于矛盾的状态中。“要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完全和我们自己一样,这就是说,是杂色的,好的和坏的方面同时并存于一个人身上……”31不断追求理想的彼埃尔也会陷入纵酒作乐中;明理的尼古拉也会上赌桌,输得让家人蒙上债务;已经为人未婚妻的娜塔莎也会被他人虚假的爱情而冲昏了头……

31戈宝权等:《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93页

托尔斯泰在表现人物心理的复杂性和多层面时,他往往不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来加以表现,而是采用关键的小动作、神态和只言片语来达到目的。后一种方式虽然没有前一种方式来得直接,但只要用得好,那么就更能看出作者的功力。比如,当尼古拉称索尼娅为“您”时,我们只要稍加留意在他的眼神里流淌着的特殊意味,那么我们读者读到的恰恰是“你”。

另外,托尔斯泰善于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的特定环境和社会历史相联系。环境变化对人的影响是托尔斯泰最为细致观察的现象之一。他喜欢把同一人物放置在不同的环境下——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军队生活中,战场上或是乡村间,来向读者揭示这个人物在精神上发生的相应变化。《战争与和平》中那棵著名的老橡树和安德烈的内心变化相关;而明净的天空是安德烈沉思的背景和对象。从福楼拜和莫泊桑的静物画的意义上来说,虽然托尔斯泰并没有在那棵树和那片天空上表现出什么独创性,但他却能在刹那间用巨大的诗意般的活力表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过程。因此,托尔斯泰设置了这一幕幕特定的环境描写,是为了更好地张显人物的心理活动。两相相对应,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这部以历史为大背景的小说自然少不了人物和历史的纠结。库图佐夫等人的心理描写直接纳入了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中。战争的进程影响了库图佐夫们的内心和情感。反过来,我们发现正是他们的性格特质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战役的结果。在战争的严酷现实之下,每个人都在变化。因为战争,娜塔莎令人哀伤地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了。尼古拉最终将理想的生活寄予在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中。“生活并不是一副副匀称地装配好的眼镜;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环,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的、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32因此,托尔斯泰用心灵辨证法的方式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言说的内在精神用文字表达了出来,这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看来是小说家的任务了。

32(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8页

五史诗型家庭小说的颠峰

作为发展中的一种体裁,长篇小说还未定性。就它的本身来说,“它是非标准化的。这是一种自身的适应性。这是一种永远寻找着、研究着自身并对自己已形成的形式进行重新审视的体裁。”33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是在做着这样的一种诠释。

33(英)乔·艾略特等:《小说的艺术》,张玲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版,第143页

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文体特征一直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问题。在这部小说陆陆续续的写作和发表过程中,这个问题已经显露出来了。为此,托尔斯泰早在《战争与和平》全部发表完之前,就已经写下了《关于〈战争与和平〉一书的几句话》刊登在了1868年《俄国档案》3月号上。“《战争与和平》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这不是长篇小说,更不是长诗,也更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要而且能够用表达它的形式所表达的东西。”34可见,托尔斯泰非常想突破文学作品的通行形式,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表达形式。

34(俄)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张捷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3页

最先认同托尔斯泰这种想法的是俄国评论家斯特拉霍夫——“托尔斯泰伯爵的巨幅画卷不愧为俄国人民的艺术反映,这真是前所未闻的现象,是现代艺术形式的一部史诗。”35随后越来越多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逐渐认识到《战争与和平》特殊的文体形式,都不同程度地看到了这部小说中的史诗性成分。

35(俄)列宁等:《俄国作家批评家论列夫·托尔斯泰》,倪蕊琴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0页

罗曼·罗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我们时代最浩瀚的史诗,是现代的《伊利亚特》。”他在《战争与和平》里窥见了“作品的荷马式精神,洞悉永恒法则的宁静、命运之气息的庄重节奏、与所有细节相连并制约作品的总体感。”36“这是多得不可胜数的灵魂,像千千万万的小溪被永恒的力量吸引着一去不返地奔向名称叫做海洋的所在。”37而我们每一个读者则在这一处处灵魂的海洋上空飞翔,并且俯视着这无边无际的生活,做着漫漫的思考。法国作家阿尔芒·拉努认为——“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中第一次体现了黑格尔的名言即‘小说应该成为史诗的现代形式。’”38巴赫金也觉得——“《战争与和平》是家庭历史长篇小说(有史诗倾向)。”39梅列日科夫斯基则直截了当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真正的‘史诗’。”40其恢弘完整的、展示历史与个人合力的合奏,奠定了这部小说史诗性长篇小说的基调。

36福楼拜等:《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谭立德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9页

37福楼拜等:《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谭立德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5页

38戈宝权等:《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页

39(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40(俄)梅列日科夫斯基:《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页

由此看来,《战争与和平》的史诗特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在这一点上学术界也没有多大争议。不过,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文体问题仍没有完全解决。即便是认定《战争与和平》是一部“史诗性长篇小说”的结论也显得有些空泛,没有准确把握住这部既宏大又细腻的作品的文体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