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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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1)

多尔戈鲁科夫是个最热心拥护进攻的人,他刚从委员会回来,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精神饱满,为赢得胜利而感到骄傲。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所庇护的那个军官,但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却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紧紧地握了一下鲍里斯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显然他没法忍耐下去,要把这时候使他最感兴趣的想法表白一下,他于是对安德烈公爵说起法语来。

“嗬!我亲爱的,我们经受了怎样的战斗考验啊!但愿上帝保佑,日后的战事同样会胜利结束。不过,我亲爱的,”他若断若续地兴致勃勃地说,“我应当在奥国人面前,特别是在魏罗特尔面前承认我的过错。多么精细,多么周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详情细节都要有先见之明啊!不过,我亲爱的,比我们目前更为有利的条件是无法故意虚构出来的。奥国人的精密和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所向无敌,您还要怎样呢?”

“就这样最后决定发动进攻了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您是否知道,我亲爱的,我似乎觉得,波拿巴简直白费口舌。您知道,今日收到他给皇帝寄来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真有这么回事!他究竟写了什么呢?”博尔孔斯基问道。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其目的只是赢得时间。我对您说,他落在我们手上了,这是真话!可是至为有趣的是,”他忽然和善地笑了起来,说道,“无论怎样也想不出用什么称呼给他回信147。如果不把收件人称为执政官,当然也不能称为皇帝,我觉得可以把他称为波拿巴将军。”

147 1805年11月13—15日(25—27日)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之间交换了热情的信件。这些信件在А.И.米哈伊洛夫斯基—达尼列夫斯基所著《对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的第一次战争的描写》一书(147—148页)中被引用。

“但是,不承认波拿巴是皇帝和把他称为将军,这二者之间是有差别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问题就在于此,”多尔戈鲁科夫飞快地说,他一面发笑,一面打断他的话。“您可认识比利宾,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建议这样称呼收件人:‘篡夺王位者和人类的公敌’。”

多尔戈鲁科夫愉快地哈哈大笑。

“再没有别的称呼吗?”博尔孔斯基说道。

“比利宾毕竟想出了一个用于通信的头衔。他是一个既机智而又敏锐的人……”

“可不是?什么头衔?”

“法国政府首脑,法国政府首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又高兴地说。“很妙,是不是?”

“很妙,可他会很不乐意的。”博尔孔斯基说道。

“噢,会很不乐意的!我的哥哥认识他,我哥哥不止一次在他(当今的皇上)那里吃过饭,那时候他们都在巴黎,我哥哥对我说,他没有见过比波拿巴更加机灵而且敏锐的外交家。您知道,他是一个既有法国人的灵活,又有意大利人的虚情假意的外交家!您知道他和马尔科夫伯爵148之间的趣闻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一人擅长于同他打交道。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不可言!”

148马尔科夫(1747~1827),著名的俄国外交家,1801—1803年任俄国驻巴黎大使,由于他对拿破仑“不恭敬的态度”被召回国。

喜欢谈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把脸转向鲍里斯,时而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叙述波拿巴试图考验一下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波拿巴在他面前故意扔下一条手绢,他停步了,瞪着眼睛看着他,大概是等待马尔科夫帮忙,替他捡起手绢来,马尔科夫马上也在身边扔下一条自己的手绢,他捡起自己的手绢,没有去捡波拿巴的手绢。”

“妙不可言。”博尔孔斯基说道,“公爵,请您听我说,我到您这里来是替这个年轻人求情的。您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可是安德烈公爵来不及把话说完,就有一名副官走进房里来,喊多尔戈鲁科夫去觐见皇帝。

“唉,多么懊恼!”多尔戈鲁科夫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说,“您知道,我为您和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办到由我决定的一切事情,我感到非常高兴。”他带着温和而诚挚、活泼而轻率的表情,再一次地握握鲍里斯的手。

“可是你们都明白,下次再见吧!”

鲍里斯感到,这时候他正处在当权的上层人士的控制下,他想到要和这些当权人士接近,心里十分激动。他意识到他自己在这里要跟那指挥广大群众活动的发条打交道,他觉得他在自己的兵团里只是群众之中的一个唯命是从的微不足道的小零件。他们跟在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后面来到走廊上,遇见一个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多尔戈鲁科夫正是走进皇上的这道房门的)身材娇小的穿着便服的人,他长着一副显得聪颖的面孔,颌骨明显地向前突出,不过无损于他的面容,它反而使他赋有一种特别灵活的面部表情。这个身材娇小的人就像对自己人那样,对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他用他那冷淡的目光开始凝视安德烈公爵,一面径直地向他走去,看样子他在等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行礼,或者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没有鞠躬,也没有让路,他脸上流露着愤恨的表情,于是这个年轻人转过身去,紧靠着走廊边上走过去了。

“他是谁呀?”鲍里斯问道。

“他是个最出色的,但却是我最厌恶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公爵149。正是这些人,”他们走出皇宫时,博尔孔斯基禁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正是这些人来决定各族人民命运的。”

149亚当·恰尔托里日斯基(1770-1861)波兰政治家。是亚历山大一世统治之初的亲近人物之一,曾任亚历山大一世的顾问。1804—1806年任俄国外交大臣。他主张与英国和奥地利结盟。他希望在与拿破仑的战争中恢复波兰(在一个王朝的政权下与俄国联合)。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失败使亚历山大皇帝对恰尔托里日斯基和他的欧洲改造计划冷漠起来。

第二天,部队出征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之前,鲍里斯既来不及访问博尔孔斯基,也来不及访问多尔戈鲁科夫,他在伊兹梅洛夫兵团还呆了一段时间。

十六日凌晨,尼古拉·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队伍的杰尼索夫所指挥的骑兵连从宿营地出发,去参加一次战斗,据说,骑兵连追随其他纵队之后已骑行一俄里左右,在大路上遇阻,停止前进了。罗斯托夫看见,哥萨克兵、第一第二骠骑兵连和配备有炮队的步兵营从他身边向前推进。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二位将军偕同副官骑着战马走过去了。他像从前那样体验到战斗前的恐惧,进行了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斗争,他要以骠骑兵的姿态在这次战役中荣立战功。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他们的骑兵连被留下来充当后备,尼古拉·罗斯托夫愁闷地过了一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面的枪声、“乌拉”声,他看见从前线送回的伤兵(他们为数不多),最后他看见,数以百计的哥萨克在中途押送一队法国骑兵。显然这次战斗结束了,显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但是可谓马到成功。前线回来的官兵述说辉煌的胜利、维绍市的攻克、整整一个法国骑兵连的被俘。在一夜的霜冻之后,白昼的天气明朗,阳光灿烂令人愉快的秋日和胜利的佳音融合为一体了,不仅是参加战斗的官兵传播胜利的佳音,而且那些骑着战马在罗斯托夫身边来回地奔走的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的面部表情也透露了这个消息。这就使得尼古拉的内心疼痛得更为剧烈,他徒然地经受了一次战斗前的恐惧,在这个愉快的日子他消极无为。

“罗斯托夫,请到这里来,我们干一杯,解解愁吧!”杰尼索夫喊道,在路边坐下来,他面前摆着军用水壶和下酒的冷菜。

几个军官在杰尼索夫的饭盒旁边围成一圈,一面用冷菜下酒,一面聊天。

“瞧,又押来一个啊!”有一名军官指着由两个哥萨克兵步行押送的一个被俘的法国龙骑兵时,说道。

其中一人牵着一匹从俘虏手上夺来的肥大而美丽的法国战马。

“把这匹马卖掉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大声喊道。

“大人,好吧……”

军官们站立起来,把几个哥萨克兵和一个被俘的法国人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挺棒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国口音说法语。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听见法语,就忽而把脸转向这个军官,忽而把脸转向那个军官,匆促地讲起话来。他说本来抓不到他,他被人抓到不是他的过错,而是那个派他去取马被的班长的过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呆在那里了。他在每句话上补充一句话:怜悯怜悯我的小马吧!一面抚摩自己的马。由此可见,他不太明白,他置身于何处。他时而认为他被俘的事是可以原谅的,时而以为自己的首长就在面前,并且向首长表白他那大兵的勤恳和对执勤的关心。他把我们感到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气氛带到了我们的后卫部队。

几个哥萨克卖掉一匹马,挣到两枚金卢布。罗斯托夫收到家中寄来的钱以后,现在成为军官中最富有的人,他买下了这匹马。

“可得怜悯怜悯我的小马啊。”当这匹马转交给骠骑兵后,阿尔萨斯人和善地对罗斯托夫说。

罗斯托夫面露笑容,安慰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了。

“喂,喂,走吧!”哥萨克兵说道,一面触动着俘虏的手臂,要他继续向前走。

“皇上!皇上!”忽然,骠骑兵之间传来一阵呼喊声。

大伙儿开始跑步,手忙脚乱,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的大路上有几个戴着白色帽缨的渐渐驰近的骑者。大伙儿呆在原地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不觉得,他是怎样跑至原处并且骑上战马的。他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而产生的遗憾,他在看腻了的人们中间产生的枯燥情绪霎时间消失殆尽,一切只顾自己的想法也在转瞬间消逝了。一种因为皇上行将驾临而产生的幸福之感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觉得他消磨了当天的时光,而仅因皇上行将驾临而获得抵偿。他觉得非常幸福,就像个情夫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约会似的。他不敢在队列中环顾,虽然他并未左顾右盼,而他却以狂欢的嗅觉闻到了他的驾临。他所以具有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听见渐渐驶近的骑行者的得得的马蹄声,而且因为随着皇上的驾临,他周围的一切显得更加亮堂,更加欢快,更加富有重大意义,而且更加带有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这轮太阳离他越来越近,它在自己的四周放射出温和的壮丽的光芒,他终于觉得他自己已被这种光芒笼罩住了,他听见皇上的声音,这种既温和而又平静,既庄严而又纯朴的声音。正与罗斯托夫的预感相符合,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了,并且在这一片沉寂中可以听见皇上的声音。

“是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吗?”他疑惑地说。

“陛下,是后备队!”可以听见某人回答的语声,在那个非凡的人说了“是保罗格勒兵团的骠骑兵吗?”这句话之后,这个人回答的话语声是多么平凡。

皇上走到罗斯托夫附近的地方,停止脚步了。亚历山大的气色比三天前检阅时更加好看。这张面孔焕发着欢乐的青春的光辉,这种纯洁无瑕的青春的光辉使人想起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儿童爱玩爱闹的样子,而这毕竟还是一个庄严的皇帝的面孔。皇帝的眼睛偶而打量骑兵连,他的目光和罗斯托夫的目光相遇了,充其量凝视了两秒钟。皇上是否明了罗斯托夫的心态(罗斯托夫觉得他明了一切),但他用那蔚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面孔看了两秒钟左右(他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光辉)。后来他忽然扬起双眉,用左腿猛然踢了一下战马,向前奔驰起来。

年青的皇帝按捺不住,他很想参加战斗,不顾廷臣的一再进谏,十二点钟离开了他跟随的第三纵队,向后卫部队疾驰而去。在几名副官尚未追上骠骑兵之际,他们便带着战斗顺利结束的消息来迎接皇上。

这场仅仅俘获一个法军骑兵连的战役,被认为是击溃法军的一次辉煌胜利,因此国君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的硝烟尚未消散的时候,都深信法军败北,不得不撤退。皇上走过之后几分钟内,他们要求保罗格勒兵团的骑兵营向前推进。在维绍(一个德国的小市镇),罗斯托夫又一次看见皇上。皇上到达前,城市广场上发生过相当猛烈的对射,那里躺着几具来不及运走的尸体和几个伤兵。皇上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他骑着一匹和阅兵时所骑的不同的英国式枣红色母马,他侧着身子,用那优美的姿势执着单目眼镜,把它举到眼前,不停地望着那个匍匐于地、未戴高筒军帽、头上鲜血淋漓的士兵。这个伤兵非常邋遢、粗野、可恶,他置身于皇上附近,这使罗斯托夫深感委屈。罗斯托夫看见皇上的微微向前弯下的肩头颤栗了一下,仿佛打了个寒噤,看见他的左脚开始痉挛地用马刺刺着马的肋部,这匹受了训练的战马冷淡地东张西望,它呆在原地不动。一名副官下了马,搀扶起这个士兵,把他放在他面前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了。

“轻一点,轻一点,难道不能轻一点吗?”皇上看起来比这快要死去的士兵更难受,于是骑马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皇上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并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语对恰尔托里日斯基说: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多么可怕的事啊!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一天之内,敌方的散兵线在不剧烈的对射时向我方让步,因此,我方的前卫部队就在维绍市前面扎营。皇上向前卫部队表示谢意,并且答应嘉奖,给每人发两份伏特加酒。这时分人人觉得比前一夜更加开心,营火发出噼啪的响声,传来士兵的歌声。杰尼索夫这天夜里庆祝他被提升为少校军官,罗斯托夫已经喝得相当多了,酒宴结束时他为祝贺皇上(而不是皇帝陛下)健康而干杯,这和正式宴会上大家的说法有所不同,他说道,“为祝贺仁慈、伟大、令人赞赏的皇上的健康而干杯,我们为他的健康而干杯,为我军必胜法军必败而干杯!”

“既然我们从前打过仗,”他说,“而且没有放走法国佬,正像申格拉本市郊之战那样。皇上正在前面督阵,眼前会出现什么局面呢?我们都去捐躯,高兴地为他而捐躯。先生们,对吗?也许我不要这样说,我喝得太多了,不过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也有这种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传来军官们热情洋溢的叫喊声。

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热情洋溢地叫喊,比二十岁的罗斯托夫的喊声听起来更加诚挚。

军官们喝完了酒,打碎了酒杯,基尔斯坚斟满另外几杯酒,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一条紧腿马裤,手上捧着酒杯,向士兵的篝火前面走去,装出一副庄重的姿势,挥挥手,他的脸上长着长长的斑白的胡须,从一件敞开的衬衣里面露出洁白的胸脯,在篝火的照耀下停住了。

“伙伴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

他用地那豪壮的老年骠骑兵的男中音喊道。

骠骑兵们都聚集起来,一齐用洪亮的喊声回报。

夜深人静时大家都已经各自离去,杰尼索夫用一只短短的手拍了拍他的爱友罗斯托夫的肩膀。

“征途上没人可爱,他就爱上沙皇了。”他说。

“朋友,我相信,我相信,我有同感,表示赞许……”